“秦险他在廷尉诏狱。”
不知道是不是许枕眠的错觉,这句话许声他说起来怎么会有几分欣喜的感觉呢?可事实证明,这的确不是一件让人欢喜的事。
许声近日确是在尽心尽力的替许枕眠打听秦险的消息。可诺大西京城,王公贵族数以千百计,他还真没打听到有关秦险这个人的丁点消息。
“那你是怎么知道秦险他在廷尉诏狱的?”
“我是偷听的许大人和宫里的御医的谈话才知道的。”许声洋洋自得。
午时过后,许声从外面回来正准备去寻许枕眠时,恰好撞上了匆匆而来的御医。他观御医行色慌乱,直觉告诉他恐有热闹,于是熟练的起了听墙角的心思,后来的事情,全是他偷听来的。
陈必先毕竟上了年纪,前半生一直为国操劳,敬献图谋,如今上了岁数更是体弱,秦险之所以匆匆赶回也是忧心他的身体。廷尉诏狱阴私过重,他本就是靠着一口气强撑着,及至除夕那日,终是再也撑不住了病倒在了牢狱之中。
“听说陛下本无意他的性命,甚至还给太医院下了死命,要他们尽全力救治陈先生。”
“那御医来许府又是为了什么?”许枕眠现在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无论怎么梳都理不清。秦险,陈必先,当今皇帝,这些人的名字交织在一起时听起来就是个大麻烦。
“好像是陈必先让太医带了话给许大人,至于说了什么我没听清,但是我好像隐约听到了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许枕眠手指向自己,满脸的疑惑。
“对啊,然后就是许大人的声音,他说御医荒谬,让他休要信口雌黄。然后……然后御医就走了。”
许声挠着脑袋把话说完,许枕眠食指轻扣桌面陷入了沉思。
承景三年末,除夕日。旁处皆是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景象。只有这诏狱之内依旧是满眼的黑暗和血腥,看不到尽头。
诏狱今日的早饭倒是比往日丰盛些,拿起碗内的那小半块番薯时,秦险忽就没由来的想到了不久前的七寻山下。有位小姑娘,左右手倒腾着手里滚烫的番薯,两只眼睛死死的盯着,馋的眼巴巴的样子,她说:“秦险,这番薯香甜的也太没天理了吧,我可太喜欢了。”
不过一块番薯罢了,也值得让她如此挂念。礼部尚书的千金,如今她怕是再也不会因一块番薯如此心急了。想了想,他又把手中的番薯重新放下。脸上本就清浅的笑容也重新恢复如常。
陈必先一直在注意着他的动作,见他因了一块番薯这般拿不起放不下的,也起了些好奇的心思,笑着打趣:“一块番薯,可是让你想起什么旧日趣事,笑的这般真心。”
秦险转身,桃花眼微微上挑:“老师说笑了。”
陈必先还想说些什么,溢出口的却是一连串的咳嗽,秦险忙上前替他抚着背:“老师的病已经不能再拖了,必须得马上离开这儿好好养着。您也不用为此忧心,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陈必先用力的握着他的手,待这突如其来的咳意过去后,才喘着粗气勉强直起身同他说话:“我能不能离开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陛下,我知这诏狱根本困不住你,可观你这两个月却是毫无安排,你是打算在这牢狱中了断此生吗?陛下!”
陈必先语气极重,秦险面色平静,只替他顺着气,未置一词。
缓了一会,陈必先再次看向他语气里满是笃定:“你幼时御极,习的是天子策论,学的是君王之道,立的是万民之心,你要救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是天下万民。”
陈必先目光咄咄的望着他,他眼里有摄人的光芒,秦险知道那是陈必先一直以来持有的信念。如今他把这信念全权寄托到了自己身上。只是……
秦险把自己身上的外衣解下,轻轻的披到了陈必先身上。脸上旧是温和的笑意,仿若陈必先的一番话,不曾在他心上掀起丝毫的波澜。看向陈必先的眼神也是平静:“眼下,老师的身子最重要,往后这些事就不用说了。至于这称呼也早该换了,当今陛下从来不是幼猫,是猛虎。与虎夺食,我总该自我掂量,有所忌惮。”
秦险的一番话让陈必先觉得疲累至极。再看向这个旧日骄傲的君主时,眼里也不免多了几分失望,嘴里只叹着气:“罢了罢了,人各有志,终是强求不得。只是这太平盛世……有生之年我怕是无缘得见了。”
秦险为陈必先系衣带的手轻轻顿了顿,而后又恢复如初。一双眼睛里,却是有强烈的情绪在翻涌:所谓太平盛世,盛世从来都是掌权者们的追求,百姓要的,从来只是太平罢了。
他知道老师坚持的是些什么,不过他做不到,也不会去做。此次交谈不欢而散,不过两个时辰,陈必先病症加重,竟是晕厥了过去。
消息传至御前,陛下急招太医院院正李太医。李太医家是三代侍奉的老太医了,几副银针扎下去,就明白了陈必先这病的症结所在:“先前陛下给送的药,陈先生怕是一次未用吧?”
虽是疑惑的语气,可李御医眼里却满是胜券在握。陈必先身体不好,陛下一直有安排太医,隔段时间就会差人给他送药。若是这些药他吃了下去,身子不会如今日般颓败。
秦险目光如炬,似是想明白了什么。看向陈必先的眼里写满了不赞同。陈必先轻轻眯着眼睛,私下却是往李御医的广袖里塞进了什么东西。
李御医身躯一震,忙左右看着来人,犹豫半晌,仍是将此物迅速藏下。李御医三代为医,陈必先是前朝旧臣,二人是旧识。陈必先拒不服药,把自己的身体拖到如今这副模样,赌的也不过是陛下会派太医院里资历最老的李御医前来。
陈必先动作极其隐蔽,秦险想着其他的事情,竟是一时也未注意到。开好了药,李御医将要离去时却是被秦险叫住了脚步:“老师病症复杂,李御医可是要回太医院同众太医会诊?”
李御医点点头,不知他有何意。秦险抿了抿唇,脸上带着所有似无的笑意:“既如此,我向李御医推荐个人,她或许可另辟蹊径。”李御医皱起眉头,倒是对他口中的人有几分好奇。
李御医回家拆了信,才暗叹一句巧。陈必先的信是要送与许平奴的,秦险举荐的人是居于许家的表小姐,倒是不用多浪费腿脚了。不过在听到此人是位女子时,他便歇了几分期待的心思,女子行医,能有多大作为?他还从未听过。
想了想也没多耽误,当下便换了常服,一路掩人耳目,悄悄往许府去了。李太医先是提起许家表小姐的事情,倒也没提秦险的名字。只说对许小姐的医术略有耳闻,想就陈必先的病情与她商讨一番。果不其然引来了许大人的拒绝。
“她一个乡野地方来的闺阁女儿家,字都识不得几个,更遑论与李太医论医术了,简直荒谬。到底是哪个黄口小儿满口信口雌黄?李太医告诉我,我定要同他好好理论一番。”许平奴气的吹胡子瞪眼。
李太医本就对这位女医不作他想了。左右不过是帮旁人传个话的功夫,当下也只哈哈笑着安抚许平奴:“许大人息怒,许是那人打听错了也不一定。我今日来其实另有要事。”
说着轻轻展出袖中的信封一角,许平奴一眼就认出了上面陈必先的字迹,忙给管家使眼色,屏退左右。自从陈必先关入廷尉诏狱,许平奴便没再去探望过他。陛下虽未明令不允,可伴君如伴虎,他总要防着陛下的疑心。
许平奴接过信封,李御医终于放下心来,面上透出舒心的笑:“我今日便是个送信的,旁的却是不敢多言。如今信既已送到,太医院事忙,我就先回去了。”
许平奴着人送李御医出门,转身拆开了信。片刻后,起身将信纸投入燃着的火盆中,盯着泛黄的信纸一寸寸化为灰烬。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写满了难以抑制的暴怒。
管家推门进来,许平奴的怒火终于可以得人倾诉。
“陈必先个老匹夫,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是如此不安分。今日他给我传信的内容要是落到当今陛下手中,轻则我丢掉官位,重则抄家灭族。我看他是关的久了,连脑子都给关坏了。”
许平奴怒难自抑,胸口不定的起伏着。管家忙斟了盏茶递与他:“大人消消气,这陈先生的信中到底写了些什么,引得您如此动怒?”
许平奴重重的哼了一声,接过茶盏:“还能写些什么。左不过是以身为石,为他的好学生铺桥搭路。他自己也就罢了,竟把我也谋算其中,也不事先问过我是否愿意同他做出这般牺牲。”
“那大人?”
“我当然不愿,他孤家寡人一个,死了就罢了,左右是被自己给作死的,无甚可惜。我却不一样,有妻有女,我当然舍不下这人间美事。”
许平奴拍着自己福气的大肚子言之凿凿,说的义愤填膺,管家也不禁失笑。
轻呷了一口茶,许平奴的面色逐渐平静下来,眼神也变得满是成算:“况且,他的这位学生是否需要他的谋划也还未可知。阴谋权术,放眼天下,却是找不出比这位使的更得心应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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