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家宴散后,许平奴又回到了书房处理公事,为臣为官,实是一日不得偷闲。
门外有人小声言语些什么,令许平奴本就劳累的身心平添了几分烦闷。
管家悄悄报着话儿:“大人,表小姐来了,在门外等着呢。说今晚定要见到您。”
许平奴轻轻搁下手中狼毫,揉了揉眉心:“现下什么时辰了。”
“回大人,已是子时了。冬夜里寒气重,表小姐已是站了有两刻钟了,您看?”管家微微弓着身子,抬眼去看许平奴的反应。
闻言许平奴放下了手,面色隐带不虞:“都这么晚了,她来做什么?”
“表小姐许是有什么要紧事儿也说不一定呢?”
“哼!”许平奴重重的哼了一声“我看她要紧的事没有,麻烦的事儿倒是一堆,让她进来吧。欸,着人把炉子烧旺些。”
管家看了眼火光正旺的暖炉,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许枕眠进去的时候,许平奴正背对着她,看一副挂在墙上的图,图的旁边提了四个大字'花好月圆'。
听到她的动静,许平奴转过身来上下打量着她,微不可见的轻皱了下眉头:“已经两月有余了,该学的规矩还没学会吗?连个问安礼都做不好?”
许平奴眼里的不满太过明显,许枕眠自是想当下便拂袖走人,可是想到人家原本知书达礼的女儿被换成了自己这个样子。再一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只好耐下性子又重新福身行礼。
许平奴这才点了点头,低头品着茶:“你归家也有段时日了,之前从未主动来看望过为父,今日这是怎么了?”
许枕眠抬眸也不啰嗦:“我今日来是想请您允我一件事情,我要去廷尉诏狱见秦险。”
许平奴轻轻呷了一口茶,龙井的香气暖人心脾,却压不下他此刻心中的寒凉:“你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
许枕眠没有接他的话,转而问出了她一直疑惑未解的问题:“秦险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许平奴目光紧盯着她:“你连他的身份都还不知道,便想去诏狱救他?你死了这条心吧,朝堂上的事情,波诡云翳,这件事你往后不要过问了?”
许枕眠摇摇头:“我不是想救他,听说李御医来过府里,被父亲给打发回去了?我听说李御医回去后,父亲从街上找了许多医术品德俱佳的医者来府上?父亲想救那位大人?”
许平奴不语,许枕眠不错过他任何一个表情:“不,应该说,父亲很在乎那位大人的性命,可是若我有办法呢?”
许枕眠语气坚定,许平奴却完全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冷着声道:“你有办法?你能有十成十的把握?你知道多少就敢在此大放厥词!”
许枕眠目光炯炯:“父亲两年未见我对现在的我又了解多少,您怎么就认定我不行?”
屋子里的暖气烧到了正旺的时候,出门前采星给她穿的也厚,在许平奴审视的目光下,许枕眠只觉得脊背上汗湿了一片。
桌上的茶一点点冷去,许枕眠二人目光僵持住,任谁也不肯退让。不知过了多久,终是许平奴先败下阵来。
“你既如此坚持,我若是不遂了你的心愿,你也不会罢休。只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许平奴的脸上写满了老谋深算。
许枕眠未有迟疑,点头答应下来。
……
院门外,许声见许枕眠出来。忙把怀中的手炉塞到她手上,围在她身旁焦急的问着:“怎么样老大,许大人他同意了吗?”
许枕眠长舒了一口气:“同意了。”
闻言,许声欢呼出声,可是他仍觉得不对劲:“他都同意了,那你脸色怎么还这么难看,你不是说你不害怕的吗?还说让我不要看不起你。”
许枕眠转头看了他一眼,面上写满了一言难尽。她想起了离开前,许平奴对她提的条件。
“把你衣柜最下面藏着的箱笼里的东西拿出来,从此往后再也不要动这个心思。”
箱笼里放的,是她时刻准备好离京要用的衣服细软。这是许平奴的条件,也是许平奴的警告。一直以来还是她大意了,这是许府,又有什么是能瞒得过许平奴这个主人的呢?
“好了,回去准备准备吧,明日你陪我一起去。”
许枕眠走后,管家进去书房替许平奴收拾着书案上的东西。
“大人,您是一早就知道表小姐今晚会过来?”
许平奴面上全是笑意,胡子翘的老高:“哦,何以见得?”
“今日是除夕,朝廷沐休三日,您的这点公文完全可以放到明日再批,可您却坚持要今晚完成,若说不是特意等着小姐,老奴也是万万不信的。”
许平奴捋着胡子,一脸的讳莫如深:“我在官场混迹了几十载,岂能被一个丫头牵着鼻子走?不过是各成其美罢了。吩咐她院里的两个丫头,好生伺候着。”
想了想,许平奴脸上的表情又淡了下来:“我知这些事情瞒不过她,有些事她自己琢磨透,比旁人告诉她要强的多。不琢磨透,她又怎么会死心?”
夜深知雪重。除夕的夜里,又下了一场雪,原来静到极致的时候,真的能听到雪压松针的声音。许枕眠本以为自己会思虑过重到睡不着,可和着这雪夜的静谧,她一夜好眠,直至次日清早。
自从陈必先病下以后,陛下便专门下旨让他移到别的牢房,里面的布置倒是比普通牢房强上许多。如此,虽不能侍奉身侧,秦险倒是放下心来许多。
陈必先居处不可无书,他虽走了,这些书却留在了秦险处,秦险其实并不喜看这些文字性强的策论,大多是各人执各意,无实地见解。不过诏狱日长,闲来翻看打发时光倒也聊胜于无。
他其实早就听到了走道上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只当是哪个大夫走错了路,这两日总有这事。因此也没大放在心上,连身子都未转过去,只提醒了一句,陈先生已不在此处了。
可很快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前几日来的太医,哪个不是步履匆匆的,哪里像今天这位这般闲庭漫步一样。忽的,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握紧书页的手指微动,紧抿了嘴唇,目光也有些微滞,缓缓转过身去……
牢房外的那人披了一身黑色的斗篷,把整个人都遮在其中,倒更显得娇小不似男子。见他转身,便干脆把头上的帷帽也拉下,露出了他意料之中,一张明艳的脸。待窥得她眼中同从前般的神彩分明,秦险的一颗心终于归得实处。
许枕眠没有说话,只看着一门之隔,牢里的青年对她的到来似乎丝毫不觉惊讶。看着秦险如往日般对她笑,那笑便如堆积了多日的阴翳后乍泄的第一缕阳光般明朗,许枕眠握紧了广袖下的手。
见着她的样子,秦险眼中多了几分戏谑:“西京的高门贵女,可没有如许姑娘般踏足过廷尉诏狱的。”
许枕眠扯了扯身上的衣服,这是许平奴给她找的宫里太医的衣服,大小不合适,她穿起来难受极了。
因此回秦险的话,也回的颇有几分不上心:“我本就不是正经的高门贵女,再说了。”想到了什么,她又理直气壮起来“不是你托李太医给父亲传信,要同我商讨医术的吗?”
秦险失笑:“我从未同李太医说要把你请到这诏狱之内商讨医术,另外……李太医回话说许大人当下便拒绝了他,他未曾得见你。”秦险的声音不紧不慢的。
许枕眠突然就不想同他说这些无关痛痒的话了,她往前走了两步,整个人都快贴在牢门的栏杆上了,对着里面的青年开口:“秦险,你走近些。”
秦险虽然猜不透她的意图,但仍是依她所言又朝前走了几步,直到两人之间除了牢门之隔,尚不足一臂之距。秦险甚至能看清面前的姑娘口脂的颜色。
许枕眠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便开始费劲扒拉的去解身上的衣服。斗篷的系绳是采星给她系的,解起来颇有几分费劲,许枕眠正努力着,就被人轻轻按住了手背。那人的手倒不似她想象般冰凉。
秦险有几分好笑,眼里也全是疑惑:“许姑娘这是做什么,把我叫过来便是要看你同这衣带较劲?”
许枕眠停住了动作,面上讪讪的:“诏狱阴寒,我进来便感受到了,你又穿这么少,我这不是怕你冷。”声音越来越低。
秦险目光沉静,静静的看着她,未置一词。良久,只是把双臂都伸出去,低下头,把她弄乱的衣服重新整理好。而后,又轻轻去解被她扯成死结的系带,修长有力的双手灵活的在她颈下上下翻动着。
许枕眠听到青年的声音在她耳畔低低的响起,话语里像是有包容一切的耐心:“这个系结难解,你既解不开,往后记得告诉丫鬟,莫要再给你系了,省的你难受。我自小习武,身子倒还强健,这种程度的冷也还耐的住,也多谢许姑娘挂念了。只往后可莫要在旁人面前,一言不合便解衣服了,许姑娘可记住了?”
秦险把帷帽也给她重新戴上,略低了身子同她双目对视,一双桃花眼里的光温柔而坚定。许枕眠忽的就想到第二次遇见他时,他也是同今日这般在自己耳边说话,小勾子一般的尾音,挠的人心里痒痒的。
回过神,许枕眠抿了抿唇问他:“秦险,要怎么样才能救你?”
听到她的话,秦险收回了手,连带着脸上的笑意都淡了几分,眼里全是讶异:“你连我因何原因关押在此都不知道,怎么,许姑娘是打算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来救我?”
“是啊。”许枕眠回答的轻松:“这样一来我岂不是于你有再造之恩,你打算要怎么报答我?”
秦险微皱了眉头,将自己上下打量了一番后做思考状:“观我所有,现下拥有之物不过是这蒲柳之姿,不若以身相许?”
许枕眠脸上是吃了苍蝇般的难受,一句话噎在嘴里,让她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还蒲柳之姿,他对自己的定位倒还清楚。也亏他说的出口,他想以身相许,自己还不稀得要呢。
想着想着,许枕眠忽然就沉默了下去,眼前的俊秀青年仍是同往日般漫不经心的散漫。她踟蹰再三仍是低声问出了口:“秦险,你不会死吧?”
看着面前的姑娘眼里的几分期许,秦险先是一愣,而后笑的更为灿烂,只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当然不会。”
我当然不会死,因为我尚有壮志,未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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