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义伯府。
季书昭已经等秦险多时了,见他回来不免多有疑惑:“今日怎么回得如此晚,我着人去许府打听过,说你早就离了许府,你去哪了?”
秦险面色平静:“四处转了转,这么急找我有什么事吗?”
季书昭点了点头没再多问,转而提起今日来的目的:“你果然料的不错,漠北二皇子不日前已抵达西京,却刻意隐瞒行踪。今日兵马大都督夏元龙将此事上报给陛下,陛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当着群臣的面大骂漠北狂妄,不把他放在眼里。”
秦险闻言,倒是不紧不慢的摆起了放在一旁的棋局:“朝臣什么反应?”
季书昭狠狠皱起眉头:“以丞相为首的文官们定是大力劝阻,说丰朝和漠北维持如今的和平局面不易,况且南方还有南夷虎视眈眈,实在不宜为了这点小事撕破脸。”
秦险没有答话,棋盘上黑白二子已成对弈之势。
“至于武将……,大都督是陛下的心腹,以他为首的一派官员自然附和陛下的想法。不过……”
季书昭抬眼看向秦险:“听说陛下新封了位李将军,是陈先生的学生,你可知道此事?”
秦险也停了手下的动作,略作思考:“李桂臣李先生?他最初确是跟着老师作书,不过后来却是不知因了什么事情,走了武将的路。老师也不再提他,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
季书昭点点头:“这位李将军,自前朝覆灭后,据说是死了仕途之心,一意做个潇洒闲人。如今不知陛下用了什么法子,竟让他再次入朝为官。不过,他今日朝堂之上却是附和那些文官们的说法,可是把陛下气的不轻。”
秦险轻笑了声:“这还只是开始,陛下刚登基两年,太过急切想在朝中培植自己的势力。只是那些有名望的公侯伯爵莫不是已有上百年的根基,官官相互,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想要做的事情,又哪是那么容易成功的?”
“是啊!”季书昭眯起眼睛也不免叹息“自我祖辈起,到我兄长,莫不是都想在沙场上替自己,替武将们挣一份体面。可终其一生,至黄沙埋白骨,他们到底是没这个福气了。”
他低头低低的笑出了声来,面上不免有几分讽刺。
秦险轻轻落下一子,转眼看着他,目光深沉:“书昭,若你想……”
“不,我不想。”秦险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季书昭满脸拒绝的打断。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沙场点兵是他们的豪情,我这个人却是惜命极了,我宁愿在这京城红巾翠袖温柔乡里,沉溺至死。”
秦险又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不再劝告。
“不过,眼下这个局面你想怎么做?陛下势弱,漠北二皇子又谨慎。这把火想要烧起来,怕是还缺些火候。”
秦险微蹙起眉,全副心神都放到眼前的棋盘上,思索片刻后轻轻落下一子,瞬时,棋盘上的局面有了绝大的逆转,一子定乾坤。
季书昭还未来的及开口叫好,秦险愉悦的勾起唇角,盯着眼前的棋盘,眼神讳莫如深:“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再给它添一把柴。”
季书昭略有所思的摩挲着下巴。
“行了,我也该去看看老师了今晚就不回来了。”
闻言季书昭嗤笑:“你竟还记得陈先生?陛下派给你这教闺阁女子读书习字的差事,本是为了羞辱于你。我看你倒是教的还挺开心,也不知这许府表小姐是何方神圣?”
闻言,秦险不知想到了些什么,一副所有所思的样子,眼里笑意转瞬即逝:“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陛下把陈必先从诏狱放出来后,还专门着人赐了宅子给他,陈必先拒不入住。后来还是秦险借季书昭的名头,给他在相对清净处,置办了一处不算大的宅子,这才安顿下来。
自从诏狱出来,他一次未来过。
秦险就负手静静的站在不算高的围墙外,看着大门处,来来往往的学子儒生进进出出。院内有树梨花悄悄的朝墙外探出了头,有风吹过,梨花似雪纷纷扬扬的落了青年满身。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院子的大门仍是开着,却不再见有人进出。秦险仍旧是静静站着,帷帽下的面容平静淡漠。
“进来吧。”门口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老者,对着青年语调平和的开口。
秦险随陈必先走入院内,率先看向院内的那棵梨树,语带笑意:“方才在外面站的时候就好奇这梨树的全貌。”
陈必先也随他的目光看去,不咸不淡的开口:“一颗老梨树罢了,也不知哪日一个雷劈下,就断了命数,也值得陛下如此挂心。”
秦险不说话了,良久后才开口:“老师这是在怪我?”
陈必先看着他,却忽而大笑出声,笑声恣意却也凄凉:“我能怪陛下什么?所有的路都是陛下选的,趋利避害陛下做的没错,我还能怪罪陛下什么?”
待到情绪平静下来,陈必先才看着他的眼睛开口:“十五夜宴那日,陛下大赦,放我出诏狱,还多有恩赐。我虽心存疑惑,心中却也有喜意。可这喜意却仅存了半刻钟不到。我老了,撑着这半副残躯为你绸缪,所图不过你有朝一日再登大宝,圆你所求之事。”
“可是您呢?我的陛下啊,我万万没想到,您弃傲气,抛血性,率先向那不臣之君称臣,您将我的一片真心弃若敝履。你明知那熙宁帝是为了刻意羞辱与你,才让你与许家那闺阁女儿做师,可你又是怎么做的?你可知这满京城的人都是怎么说你的?”
陈必先大口喘着气,目光沉沉的看着他,停顿了会儿才再次开口:“你太让我失望了!”
秦险猛地抬起头,陈必先却是端起了一旁的茶盏不愿再看他。
秦险坐在陈必先的对面,目光晦涩难明,也不曾为自己做丝毫辩解。良久才叹息般的说出一句话:“老师身子不好,实在不宜如此动气,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走了。”
陈必先只低头专心品着手中的茶,没有丝毫反应。秦险拿起帷帽,静静的起身,临走时还不忘替陈必先将门掩上。
旧是那枝探出墙外的梨树,秦险静静站着。暮色深沉,他抬起头却仿佛能看到十五那日的烟火。
漠北二皇子将要抵京的消息他早就收到了,给简熙递的消息也在十五那日有了回复。
上元佳节,陛下大摆宴席,于他而言却是宴无好宴,这些他也知道。被人押解着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时他想了许多。宫里一草一木他都熟记在心,可他也清楚的知道,这些早就不属于他了。
天子高坐,群臣列席两侧。那日的宴席排面真大,凡是有些品阶的官员皆被列邀在内,想来这也是简熙早就设计好的。
他穿着落拓的白衫,镣铐加身,胸前是醒目的一个囚字。一步一步的走入席间,朝着如今的天子三跪九叩,心甘情愿,俯首称臣。若是两年前的他经历此遭,心中定有不平,千方百计也要拿回这重掌天下之权。
可现在的他却不会了,秦险轻闭上眼睛,这两年来他从未睡过一次安稳觉,每次闭上眼,莫不是铁马冰河入梦来。
再次回到西京,才发现这京城的天早已不是他想要的天了。他心系漠北,为了这梦中的铁马冰河,他可以不顾己身,不择手段。就算无一人理解也无妨。
可是,再次睁开眼睛时,不出意外的看到了天边遥遥挂着的一弯新月,月光下的青年面色和煦。他布局谋划的计划里怎么也没料到会出现这么一位姑娘,轻而易举就抹平了他那些残存的憾事和不甘。
秦险不再留恋,将要转身之即,却听身后遥遥的传来陈必先的声音:“我且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先前的决心和志气,而今还剩下几分?”
秦险的背影滞住,良久后响起他的声音不大却坚定:“一分不剩。”月光伴随下,青年的背影单薄却恣意。
身后陈必先微微眯起了眼睛,重复他的话:“好一个一分不剩。”他怕是从未有过复国的决心和志气,如此君主,着实让人心寒。
扶门而立的老臣,一腔热情一寸寸的凉了下去。陈必先像是想通了什么般,眼神逐渐变的孤注而坚决。
御书房。
小全子畏畏缩缩的守在门外,听着屋里传来噼里啪啦一片的砸东西的声音,陛下这火已经发了将近一个时辰了,这瓷器都已经是送进去的第五批了。
有不懂事儿的小太监,想来打听些什么,讨好的笑着:“全公公,您跟着陛下的时候长了,能不能也给咱们提点着些,陛下今日在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事儿,怎么发的如此大的火?”
“大胆!”小全子压低了声音,厉声斥责着这面色仍嫩的小太监:“朝堂上的事儿,也是你一个阉人打听得的,明日你不用来了。”
小太监眼底全是惊恐,却仍是被几个捂住口鼻拖了下去。小全子冷眼看着,就听屋内传来召唤:“来人进来清扫。”
小全子挑了几个伶俐的宫女随他进去,宫女进去便打扫着室内一片狼藉。简熙坐在太师椅上,目光阴鸷。小全子陪着笑,小步快行至他面前:“陛下,大都督已在外面候了两个时辰了您看?”
闻言,简熙闲闲的抬起了眼眸,一错不错的盯着他,小全子也不敢再出声,正于心下慌乱的时候,简熙凉凉的开了口:“让他进来,你们收拾完了就赶紧滚出去。”
小全子点头应是,催促宫女门加快动作。待夏元龙进去后,御书房的门再次被关上。
“坐吧,夏都督。”简熙连手指都懒得动,面色阴郁的开口。
夏元龙也未客气,寻了把椅子就坐:“臣进来时遇到宫人们从御书房出来,陛下可是又控制不住自己了?”
提起来这个事,简熙面色稍霁的眉眼,再次阴沉起来:“朕还要怎么控制自己?如今那群老匹夫都快欺到朕的头上来了,你说,还要朕怎么控制?朕没把他们全斩了已是在极力控制自己了。”
“陛下。”夏元龙面色平静“您是天子,何须和这些臣下置气。”
“是吗?”简熙双手撑着身子,靠近了夏元龙的脸,紧盯着他“朕是天子,那北蛮二皇子他又算什么东西?他也是朕的臣民吗?”
夏元龙低下头,不说话了。
简熙盯着他半晌,收回了目光,只嘴上还强逼着他要一个答案:“他若也是朕的臣民,那为何进了西京他却不事先来朝拜朕?他若不算朕的臣民,那你说他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帝王的声音压的越来越低,越来越沉。就连曾去过沙场的夏元龙,也觉到了莫大的压迫。
照理来说,丰朝国力大过北蛮南夷以及其他小国,自古便有万国来朝的局面。便是这几代国力大不如前,大大小小的战争不断,也终是没有彻底撕破了脸。他们自然还是奉丰朝为尊的。
可若说他们为臣的话……北蛮三番五次的在漠北边境出兵,至前朝时还差点攻到了京城。这不臣之心,确是昭然若揭。
“行了,你也别说了,我也不想再听你如那些老匹夫一样违心说些奉承的话。北蛮二皇子奇罕的落脚之地可查到了?”
“回陛下,查到了,就在西京最大的青楼,醉香阁。”
“醉香阁?有趣。”简熙面带笑意“他倒是挺会享受,不来先拜见朕,先去寻欢作乐。”
“啪!”宫人新换上的瓷器摆件,再次碎成渣渣。夏元龙面不改色的起身跪着:“陛下息怒。”
“臣以为,咱们大可以此为把柄,用来要挟控制那奇罕。”
“要挟?控制?用美人计?”简熙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说大都督,是你蠢还是那奇罕蠢?他会把自己的弱点如此大而化之摆到台面上让你我控制?”
“北蛮王有八个儿子,皆是正当壮年。而今冒出头角的不过是二皇子三皇子和太子罢了。你真当奇罕是个傻的?相反,奇罕母族势弱,他自己手段就极其狠辣,如今更是越过其他兄弟拿到出使我丰国的机会,你当他是千里迢迢来给你送人头的?”
被简熙一通训斥,夏元龙的头埋的更低:“臣愚昧。”
“你是愚昧。不过眼前却不是追究你愚昧的时候。”简熙随手从桌案上拿了本折子扔给夏元龙,面色阴冷。
“看来朕的确是有批好臣子啊,今晨殿上刚说过奇罕的事情,朕还没来得及找他发难。午后他就递了折子,详细禀明了他入京城,隐而不报的因由。若说没人给他通风报信,朕是万万不信的,只是这位好臣子,朕还得慢慢找才是。”简熙语带玩味。
夏元龙抬起头:“那奇罕在折子里是如何提起这因由的?”
提起这个,简熙面色古怪:“说起来,奇罕给自己找的理由倒是和夏都督你不谋而合。他在折子里提起曾在我丰国见过一位美人,匆匆一面却令他思之如狂。如今偷偷潜入西京,也不过是为了悄悄找寻那位姑娘的行踪。简直荒谬!他打量着朕是个傻子不成?轻而易举的就被他的鬼话蒙混过去。”
夏元龙面色灼灼:“陛下,眼下还有一件要紧之事。这奇罕明日便会入朝拜会,在我丰朝待上三个月之久,陛下可想好了着哪位大臣去招待他?”
简熙不耐烦的扔了手中的折子:“没有。”
闻言夏元龙起身,退后一步,又深深的俯身拜了下去:“臣不才,愿自荐为陛下分忧解难。”
他语气真诚,让人为之动容。简熙也收回了即将逸出口讽刺,伸手扶起他:“大都督起来吧。奇罕性格狡猾,大都督你却是耿直老实惯了,这个差事,你属实不行。”
说完就站到了一旁的书案前,静静思索着招待奇罕的人选。武将大多没那么多心眼,可文官心眼又太多,况且这些臣子们还不一定有哪个人或者是哪几个人已经被奇罕给收买倒戈了。这个人选,一时间还真是让人犯难。
“丞相日理万机,让他去招待奇罕也属实是抬举他了。礼部尚书许大人已经告了几天假了。剩下的要不就是资格不够,要不就是一心求和派,让他们去招待奇罕,三个月后恐怕已经说不好是我丰朝的官员还是他北蛮的了。”
夏元龙也思索着,忽的,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看着简熙面色却有几分犹豫。
简熙最不耐烦他这个样子:“大都督什么时候也对朕吞吞吐吐了?”
“回陛下,臣心里倒是有位人选,就是……不知道当不当讲。”
“朕命你说!”
“陛下觉得先戾帝秦险怎么样?”
“秦险?大都督怎么会想到他?”
“其一,秦险两年前在鞍子河便是兵败奇罕之手,陛下可以放心这倒戈之人万万不会是他。其二,秦险他毕竟曾经为帝,若论智谋,定是强过奇罕几分。其三,依他如今之势,太容易被陛下掌控了。他为陛下做事,事成之后陛下若看他不顺眼,大可寻了个理由……”
夏元龙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简熙却是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他,不接话。夏元龙也与其对视,未有心虚之意。也不知过了多久,简熙方收回目光,不紧不慢的背转过身去,语气不咸不淡:“朕从前倒是从未发现,大都督也是个思虑周全之人。”
“只是大都督的话,朕还要再考虑考虑,你先下去吧。”
夏元龙点头,行了个礼退了出去。简熙端坐在太师椅上,目光幽深莫测,一个人喃喃自语:“秦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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