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夙沙葛秋率军荣耀归朝,入城时大张旗鼓,气焰万丈,民众站满主街道,前呼后拥,场面之轰动,好不威风。

    算起来,萦轩也有半个月不见落澄了。自他入仕之后,日日早出晚归,听明锵回来给明笙絮絮叨叨,才知他下朝后总会被各官吏邀去府上做客,相爷慕容傅一同伴行,不难猜到,这些“好客”的官吏几乎都是相爷这边的拥护者。

    当然,忙碌是一方面,萦轩避而不见也是一方面。闲余时间,落澄亦会常常拜访慕容府,不是受相爷之邀,就是替明笙复诊病情。每每他到来,萦轩都借机躲开,然而每当五更天时,却又悄悄藏于街角,目送他上朝。

    街上喧嚣,半日才消停下来。

    萦轩抬起头,正当艳阳高照,但再灼热的阳光,一时半会也融不了这多日的积雪。

    ——宽仁殿——

    早朝结束,皇帝未下,诸臣未散,皆在大殿内等候夙沙二人的归来。此时左右两方的脸色大不相同,左方以武官居多,意气风发,喜上眉梢;右方以慕容傅为首,使心憋气,愁结难抒。

    不久,夙沙葛秋携其子夙沙飏戎装未卸,风尘仆仆地步入大殿。

    “臣,夙沙葛秋/夙沙飏,叩见陛下。”二人跪拜御前,谦逊谒见,“臣等姗姗来迟,恐陛下久候,未卸战甲便前来面圣,望陛下恕罪。”

    三世皇帝肖止哲年近五十,一身玄色冕袍,金龙绣纹,墨色冕冠,赤玉旒紞,他殿堂高坐,龙颜和悦:“夙沙上卿快快请起,大公子也免礼,尔等为我朝大败敌寇,劳苦功高,何罪之有?”“谢陛下。”夙沙葛秋和夙沙飏起身,喜形于色。

    “来,赐酒。”肖帝唤人端来两觚御酒,呈于夙沙父子面前,“朕代边关百姓敬你们二位。”二人谢恩后饮尽觚中酒,等待下一拨恩典。“上卿啊,此次敌寇侵犯苍北,穷凶极恶,幸得你义无反顾带兵剿灭。战役大捷,皇城百姓得闻上卿骁勇战绩,举国欢腾,想必上卿进城时已感受到民众的热情。万众瞩目,场面壮观,真让朕惊羡不已。”

    此话一出,夙沙葛秋扑通跪地,惴惴曰:“臣惶恐!”夙沙飏不明所以,跟着父亲跪伏于地。

    大殿之内,肃然无声。

    夙沙一派转喜为忧,慕容一派暗自窃喜。

    “上卿何故不安?受敬仰是好事,证明我肖氏王朝有能臣辅佐,实乃大幸也。只是一时略作寻思,若朕出行,是否也能得到像上卿这般万民拥戴?”三世吟吟笑道。“陛下言重,切莫折煞微臣。百姓们拥戴的并非微臣,而是崇仰陛下的文韬武略;民众欢呼称颂,全因陛下圣明决断,安邦定国,国泰民安。”

    夙沙葛秋极力为自己辩护,原本只想显赫一番,挫挫慕容傅的锐气,谁想到皇帝以此暗讽他功高盖主。

    见三世不发话,夙沙葛秋又慌忙解释道:“陛下明察!昭昭之心,日月可鉴,为陛下分忧,微臣愿肝脑涂地,赴汤蹈火,死而后已!”三世笑了笑:“上卿勿慌,朕命你挂帅出征,八万大军,你只领兵三万便大获全胜,折损的兵将不过四五千人,不仅是朕,诸臣也是看得到的。”说着,三世闲散地靠着龙椅,笑意清冷,“现下剩余的兵力应在休养生息吧?上卿为朝廷浴血奋战,鞠躬尽瘁,朕自然清楚,就怕一些狂妄之辈不懂上卿用心,散播流言。因此…不知上卿打算如何防微杜渐,以证昭昭之心呢?”

    话说到这点上,凭夙沙葛秋纵横朝堂多年的经验,若说不懂那就是愚蠢至极了。只是懂的人甚多,这回他脸上无光,定免不了慕容傅一番嘲讽。

    “陛下宽心,虎符在此,剩余数万兵力正扎营十里外休整。”夙沙葛秋双手呈递,交出兵符。龙心顿时大悦,三世站了起来,喜笑颜开:“爱卿忠诚,朕深表欣慰。边关一役,你父子二人功不可没,来人,封赏。”

    内侍总管王太寅手持一道圣谕走上前,尖锐的嗓音响彻整个宽仁殿:“晋夙沙葛秋太保一职,赏黄金千两,花鹿茸四对,碧玺玛瑙各十斗,蜀云缎五十匹,七彩绫罗三十匹;封夙沙飏为骠骑武将,赏白银千两,良驹十匹,金粟二十斛,玉如意一对,七彩绫罗二十匹。”

    完毕,三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话音慵懒:“无事就退朝吧,朕点的戏曲班子才唱了一半,还要继续听呢。”

    “恭送陛下。”

    下朝后,不等慕容傅的揶揄,夙沙葛秋领着夙沙飏赶在众臣前头匆匆出殿。

    “强弩之末。”与落澄擦肩而过时,夙沙葛秋愤恨不甘的冷眼扫向他,咬牙切齿;落澄置若罔闻,反应淡漠。

    落澄随慕容傅缓缓而行,蓦然回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那张空荡荡的龙椅。世人皆说当今皇帝昏聩,纵情享乐,无心国政,他看未必。

    “嘶……”

    萦轩把被针刺中的食指含进嘴里。

    雪皊从外头走进来,萦轩正收拾桌上的针线。“萦轩,我要去沼晞舍的药庐抓药,明笙小姐刚睡醒,你先去伺候着,晚些先生会过来为小姐诊脉。”

    一听落澄要来,萦轩连忙拉住雪皊:“是明笙小姐的药吗?方子给我,我帮你去药庐抓药吧。”雪皊困惑地皱了皱眉:“你行吗?”萦轩连连点头:“可以的,先前跟你去时观摩了几次,这次让我替你分担。”雪皊想想答应了,把药方交给萦轩。

    萦轩来到沼晞舍,发现整个私塾静悄悄,只有柏宁一人在药庐里坐禅。

    “柏宁,这儿怎么只剩你一人?你们的学生呢?”萦轩摊开药方,逐一搜寻百子柜里的药材,细心称量。“今日塾长带他们外出游学了。”柏宁闭目养神道。“你们学舍还真讲人情味啊。”萦轩笑曰。柏宁也淡笑起来:“寓教于乐,这是先生提倡的教学方式。”“好是好,不过以你们这个时代的教育方针,应该不会被认可…诶咿…”萦轩边抓药边揉揉微痛的肩膀,“怎么了?你进门后揉肩不下四次,可是受伤了?”柏宁关切地问。“来时路上人来人往,被撞了好几回,无碍,缓缓应该便好。”萦轩说着,打开另一个柜屉,“咦?龙胆草已经没了。”“先生在这后山里开拓了一处专种药材的花圃,不远,顺着小路上去便能抵达,让我陪你前去。”柏宁正要从蒲团上下来,却被萦轩制止了,“没关系,我一个人能去,你留在这里看家吧。”

    说罢,萦轩挎起小筐向山上走去。

    落澄来到明笙居所,已是申时。

    “何事盈盈顾盼?”落澄看见雪皊不停地朝窗外张望,不由问道。雪皊福身回话:“萦轩代我去药庐抓药,按理说去沼晞舍来回只需半个时辰,眼下都过了将近两个时辰了,仍未归来。”

    落澄听了略微不满,放下药箱正转身,半倚床榻昏昏欲睡的明笙突然吐出一口鲜血,不省人事。

    雪皊吓坏了,急忙上前搀扶,落澄也立即上前查看。

    切过脉,落澄唤来皞风,吩咐道:“我走不开,你去一趟沼晞舍,找萦轩回来。”皞风领命,悄然退下。

    “我是猪吗?!”

    萦轩站在林中,自言自语。从上山到花圃采药,过程都很顺利,偏偏下山就走岔了,神一般的路痴非她莫属。

    “如果现在有部手机该多好,导个航定个位什么的。”萦轩懊恼地蹲下身,眼看天色将晚,再找不对路,恐怕要在这荒山野岭过上一夜了。虽说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但她胆小是真,一点风吹草动也能吓个半死。

    怕什么来什么,身后树林一群乌鸦惊起,鸦声凄冽,萦轩回过头,整个林子顿时陷入一片阴森恐怖的气氛当中。

    皞风寻过沼晞舍,柏宁得知萦轩未归后十分惊骇,随皞风一块上了后山。

    寻到后山深林,某处激烈的打斗声引起皞风两人的注意,他们闻声跑去,看见萦轩正和三名黑衣人交手,身负刀伤。皞风立马亮剑与黑衣人交锋,柏宁则循声将萦轩护在一旁。黑衣人不算高手,但以萦轩目前的功底是无法抵御太久。

    皞风剑风逼人,黑衣人们眼看自己招招处于下风,于是见机脱身,迅速逃离。

    “幸好你们及时赶到,不然我就要成这些杀手的刀下亡魂了。”萦轩唇色泛白,看上去有些虚弱。“你是惹了什么仇家吗?”柏宁问,萦轩摇了摇头,也是不知。“上来,我背你回去,你现在的状况,天黑都走不回去。”皞风说着背向萦轩蹲下来,好让她趴上去,萦轩颔首,默默道了句:“多谢。”

    夜幕降临,皞风和柏宁将萦轩安全交到雪皊手里后,便回落澄处复命。

    “怎么好端端会遇险?知道那些袭击你的人是谁吗?”雪皊一边帮萦轩包扎伤口一边担心地询问。“我也不只何时得罪了人,所幸有惊无险。”萦轩朝明笙的房间看了看,压低声音,“不要让小姐知道,我怕惊着她。”雪皊点点头,把扎好的布带系上结。

    “萦轩…”听到明笙屋内轻唤,萦轩赶紧拉下袖子,佯装无事走了进去。“小姐有何吩咐?”萦轩巧笑吟吟走近明笙床边,明笙借着萦轩伸来的手,吃力地坐起来,不经意间看到萦轩白皙的手腕空空如也。

    「萦轩的鸡血藤手环怎么不见了?阿晓曾说她们族制的饰物一旦与人结缘,除非特殊情况否则很难离身,还是说我已经大限将至看不到了……」明笙忧心忡忡,抬眼凝视着萦轩,萦轩以为明笙发觉自己的不妥,眼神心虚闪躲。“小姐是渴了吗?”萦轩故意转移话题,转身去倒水。“不…妆台右屉有个小木盒,你拿来给我。”萦轩照办,明笙打开木盒,一条红黑发亮的鸡血藤项链静置在内,明笙深呼吸,用力盖上木盒:“在外候着吧,我还有些乏。”说着侧身躺下,眼眸噙泪。萦轩不作声,对着明笙瘦弱的背脊屈了屈膝,安静地退了出去。

    第二日清晨,落澄称病没去上朝,他已从皞风那听说萦轩受伤的事,捡拾一些外伤用药,准备前去白府探望。

    刚推开梅落园的门,就碰见往知秋斋走去的李萦轩,自那次与碧落对峙之后,他已通告全府可让萦轩自由出入知秋斋。

    落澄浅浅一笑,悄悄跟在萦轩后面。

    萦轩在知秋斋门前驻足,良久才回过身,满脸惊诧。落澄一眼看穿她故作夸张,暗自讥笑,假装对她视而不见。

    “见过先生。不知先生在此,失礼了。”萦轩福身行礼,举止恭谨。

    落澄愣了一下,随即眼带深意地看着她。

    “先生若无吩咐,奴婢先退下了。”萦轩欠了欠身,玉步款款走过落澄身边旁。“等等。”落澄一把抓住萦轩的手臂,反手扼其双腕,禁锢了她的行动。

    “她在哪?”

    落澄袖中伸出两指,指间夹着薄而锋利的银片,抵住“萦轩”的颈喉。“萦轩”微微转头,朝落澄吐了一口烟,趁他偏头之际,挣脱束缚。落澄眼疾手快,顺势扯下了这人的面具。

    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子,眉间有颗黑痣,就算被识破也能处变不惊地狡黠在笑。

    “先生怎么不先问问我是谁?”女子依然冷笑澹澹,声音还是萦轩的声音,落澄发现她颈部有红点,应是打入了银针改变了声线。“普天之下,能令我分辨不出真假的易容术,除了那个女人,别无二者。若非你言语上出现纰漏,我还真会被你这个赝货给蒙骗。你是她的人,毋庸置疑。”落澄目露锋光,利如刀刃,“我再问一遍,你所假扮的女子,在哪!”

    “堂主说,寻人这等小事是难不倒先生的,山高水长,她期待与你会面之日。”女子得逞坏笑,扔下一个烟雾弹,逃之夭夭。

    落澄拂开烟雾,已没了那女子的踪影,他低头沉凝手中握着的双层面具,看来那个女人是有备而来。

    “少爷!”碧落、青泉和皞风迅疾赶来,“我们听到一声炮响,发生何事了?”落澄临风卓立,强抑心中冉冉而起的焦虑,对皞风三人说:“你们救回来的李萦轩是假的。”三人怵然,皞风更是一脸不可置信。

    “先生!”雪皊这时候发急跑来,“明笙小姐又犯病了,你快去瞧瞧…嗯?你们怎么都在这?”

    落澄咬咬牙,命令道:“碧落、青泉,你俩去沼晞舍后山再寻找一遍;皞风,你在城内搜查可疑的藏匿点,那赝货和昨日与你交手的黑衣人应是一伙的,务必赶在他们汇合之前找到萦轩。”

    “拜托了……”临走前,落澄又恳求般补充了一句。

    碧落等人受宠若惊,连忙恭敬作揖,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白落澄,放低姿态地请求他们。

    “竹葵姑娘怎么还没见人?时辰都快到了。”

    “小声些,这里回音大,能传很远。”

    “竹葵姑娘办事利落,该不会是被发现了吧?”

    “你说堂主的易容术也真高强,竹葵姑娘只是稍加描述,她就能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真正的李萦轩迷迷糊糊睁开眼,说话的人正盯着她看,三男两女,身着夜行衣,看面相绝非善类。

    “哟,睡了一夜终于醒了,没想到慕容府竟会养个这么丑的人。”这是那个斥责同伴说话小声点的女人,另一个女人则不爱讲话,除了方才看了萦轩一眼,就自顾自地拭擦佩剑。萦轩稍稍环视四周,借着晨曦的微光,看出他们身处在一个颇大的山洞,这些坏人压低声音说话,想必是怕回声太大引人发现。“我跟你们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抓我?”萦轩壮起胆子问道。三个男人,两壮一瘦,瘦小的那个嗤之以鼻,不愿搭理,另两个壮汉较为木讷,也没有要回答她的意思,只有那个嘲笑她的女人愿意主动理她:“谁让你长得如此‘出众’,我们堂主性格怪癖,热衷有难度的挑战,所以你就成了目标啦。”

    萦轩低下头不吭声,真是祸从天降,慕容家那两父子会把她当成祸端也不无道理,她不惹祸,祸却缠着她。

    “我不等了,让她自己跟上!”冷面女人不耐烦地想离开,女同伴则拉住她,安抚地笑道:“菊墨姑娘稍安勿躁,再等等嘛。”“哼,明明差遣竹葵便可,为何还要我跟来?堂主这么做目的何在!”“这还不是因为白落澄的七门生在嘛,若加上菊墨姑娘的帮助,定能事半功倍,消消气啊。”女人谄笑奉承道。

    听到熟悉的字眼,萦轩抬眼看向她们,碰巧撞上名叫菊墨的女人那双冰冷带有杀气的眼。“看什么看,找死吗!”菊墨的怒喝,令萦轩汗毛直竖,她向后缩了缩,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就这样坐以待毙吗?横竖都是死的话,总要为活搏上一搏吧?

    “各位侠士,反正你们也在等人,反正我也终将一死,可否让我死前为大家唱个歌以作饯别?”即使四肢被捆,萦轩也能感受到自己身体在颤抖,双腿发软。“哦?你会唱曲?”女人兴味地摩挲着下巴,“唱来听听。”

    萦轩深呼吸一番,放声歌唱,起初声音很小,慢慢地越来越大声,那女人笑意逐渐变冷,飞身过来掐住了萦轩的咽喉。“唱就唱呗,越唱越响亮作甚?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鬼主意,你是想引人来救你吧!”动机太明显,女人手指发力,这回定是要置她于死地了。

    就在此刻,一阵锐物破空之声,一支翠绿色的翎羽扎进了这女人的脖子,女人捂住中伤处,面容痛苦扭曲,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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