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一会,花瑶转身走出树下。
“这里交给你,我先去一趟明寰宫。”
“为什么呀?从来不与人有交集的你,何故突然对李萦轩另眼相待?”
“这你不必管,总之不会影响我们的计划便可。”
看着花瑶举步前行的背影,木诩烟的眸光渐渐冷了下来:“好一个李萦轩……”
后宫四面皆是透风的墙,出了命案,自然传得沸沸扬扬。
司乐坊里无所事事的人都去打听八卦了,萦轩虽不爱凑热闹,但也耳闻不少事,如皇帝下令鉴正台介入调查,玄影卫首席朱雀和御医司医首白落澄辅佐,目前,他们正在僻生馆验尸。
四下安静,萦轩取出昨夜琥珀交给自己的信号弹,无奈叹息,一下子少了他这个可以斗嘴的家伙,忽然有些不习惯。
萦轩拢了拢袖子,她不喜欢坐以待毙的感觉,一想到落澄正顶着明枪暗箭,自己却无能为力,心就无法安生,但又怕画蛇添足给落澄添麻烦。一番思想斗争之后,她还是决定去探探风。
——僻生馆——
“医首大人,有何结论?”鉴正台副史纳兰逑问。
落澄洗去手上的血水,扯下擦手布,不慌不忙道:“毒物致死。”顿了顿,他抬眼看向副史和肖媛,“中的是嗜血兰的毒。”
“嗜血兰?!”肖媛面露惊色,转眼看了一下尸体。“尸身套着麻袋,且没有一处干爽,与其说弃尸未遂,倒不如说像是被人捞起来的…”纳兰逑边观察尸体边分析,落澄原本平静的双眸微不可觉地闪了闪。
“不过,眼下首要弄清楚的是这具男尸的身份,朱雀大人,你可认识此人?”纳兰逑问。肖媛摇了摇头:“宫里人多,我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认得。”“这人,我认得。”一旁的雪皊插话说。“何人?”纳兰逑急切地问。
“他是素蘅宫的守卫,民女以往奉旨进出素蘅宫,跟宫里每个人都打过照面。”雪皊回道。“平日进出素蘅宫的宫人不少,你确定不会认错?”对此肖媛产生了质疑。“回大人,日常进出素蘅宫的宫人是不少,但宫里的守卫就这么几个。”
“雪皊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相信不会有差。”落澄此话一出,肖媛便不再反驳。
「死的是素蘅宫的守卫,抛尸的却是煦和宫的人?」落澄心头一团疑云袭来,思索间,纳兰逑已着人去素蘅宫问话。
“纳兰副史,案情尚未清晰就急于盘查,怕是不妥吧。”肖媛见事情牵扯到了白落澄,急于开口阻拦。纳兰逑一本正经地回道:“朱雀大人,末史知道素蘅宫的苏妃娘娘是白医首的亲姑姑,医首会忧虑乃人之常情,但如今死者的身份及死因均已明了,必然要顺着方向调查。末史身为鉴正台副史,决不能让凶徒逍遥法外。”“副史秉公办理,是职责所在,白某岂会阻挠?既然白某与此案有牵系,白某自当避嫌,并极力配合副史调查。”“好,谢医首大义。”说罢,纳兰逑大步流星地离开僻生馆。
“对不住,先生。怪我多嘴。”雪皊内疚道。“无碍,即便你不说,以鉴正台的办事能力,顺藤摸瓜也能很快查明死者的身份,刻意隐瞒反而会弄巧成拙。另外,朱雀大人…既是宫中守卫,按规矩是要登记在册的,若凶手扒去衣衫是为了掩盖死者身份,那也必定会想方设法抹去此人的资料,因此当务之急是调查宫中守卫名录。”说着,落澄抬手一揖,“纵使素蘅宫有嫌疑,也不排除遭人栽赃嫁祸。这一点,还望大人排查。”“好,我会调查清楚,不让无辜的人蒙冤。”肖媛允诺道。“多谢,告辞。”
“先生,荣禧郡主会按您的提示去调查其他宫的人么?”走出僻生馆,雪皊小声询问道。“会的,她做事向来公正,是可信的。宫中发生命案的消息想必已经传开,子渊那边来信了吗?”“嗯,来了。午时,闻风亭见。”
落澄抬头看了看天色,加快了脚下步伐。
“你走出来做什么?”伪装成宫女阿芙的花瑶,刚从明寰宫出来,就碰见了萦轩。
“你是?”萦轩狐疑地看着对方。花瑶确定四下无人,便撕下伪装的面具。
萦轩先是一惊,随即眉间生蹙:“那你呢?不是在偷鸡摸狗?”
“已经有人知道,是你和白落澄门生把尸体捞上来的。”
萦轩听了,不由吸了一口冷气,但依然强装镇定:“有证据吗?”
“随你信不信,如果不想被牵连,最好摆出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姿态,安安分分地躲在司乐坊。”花瑶语气强硬,透着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愤慨。萦轩闭口不言,省得言多必失。
“萦轩,我说过不会伤害你,是真心的。你也别穷追不舍,每个人都有他必须完成的事。”花瑶沉脸道。
萦轩正要反驳,一声凄厉的哭喊划破寂静的深宫——
“这叫声的方向……是素蘅宫!!”萦轩撒腿就往素蘅宫跑,花瑶见劝不住她,不顾真容外露,跟在她后面。
两人跑到素蘅宫门前,碰巧有两名宫女着急地跑出来,于是她们往里窥探——只见晴贵妃抱着自己的孩子,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痛哭;苏妃站在一旁面露痛色,然更多的是焦虑与束手无措,寄养在素蘅宫的褚氏兄妹,则躲在苏妃身后相互抱头哭泣;其余的宫人则吓得瑟瑟发抖,跪在地上不敢吱声;此外在场的还有合嫔、鉴正台副史纳兰逑与他一众手下。
“诶,跪在晴妃身后的那俩宫人,不就是那晚抛尸的内侍和宫女吗?”
“真的假的?你确定没看错?”
“当然,因为他们是煦和宫中长得最标致的奴才。”
正当二人低声讨论时,身后来人,萦轩回头,是落澄和子渊闻声赶来。
经过她们身边,落澄惊愕不已,不可置信地瞪了萦轩一眼。萦轩被瞪得有些心虚,却想把认出抛尸者的线索透露给落澄,也就壮起胆偷偷跟在后头。而花瑶则站在原处,静观全局。
“落澄,跪在夙沙晴后面的小内侍和小宫女,就是那晚将尸体抛进池塘的人。”萦轩在落澄身边耳语一番后,退至他身后侧。
“发生何事?”子渊问。
“参见九殿下。”众人行礼,纳兰逑随即解释道:“禀告九殿下,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属下得知温春池边发现的男尸乃素蘅宫守卫,于是前来调查,岂料……”
“陛下驾到!”
三世行色焦急地踏进了素蘅宫,原来方才跑出去的宫女是去请皇帝的。
“陛下!!!”晴贵妃伤心欲绝地跪行至三世跟前,“陛下,我们的皇儿,我们的皇儿啊——”话未出口,她已将脸埋进襁褓中痛哭。
“怎么回事?!!都哑了吗!”三世怒吼,知情与不知情的,沉默无语。“陛下……”晴贵妃颤抖着,缓缓递出襁褓里的婴孩,三世垂眸,孩子异常安静,甚至该用死气沉沉来形容,他不禁伸出食指探其鼻息,瞬间如同遭遇晴天霹雳,他踉跄地退了一步,难以置信。
“谁……是谁害了朕的孩儿!!!!”
龙颜震怒,众人纷纷跪地。谁也不会想到,十七皇子之死,将一桩普通的命案推向了风口浪尖。
“合嫔,说!到底谁害死了小皇子!”
“回陛下,臣妾比纳兰副史早一步来到素蘅宫,正巧见晴贵妃抱着小皇子与苏妃闲谈…”说着,合嫔望了一眼那对无助的兄妹,“期间褚氏兄妹逗小皇子玩,本也无事,两人到别处玩耍不久,小皇子便没了气息。”
,三世呼吸变得急促,他慢慢把转向头褚氏兄妹,怒目圆瞪,苏妃感受到上方投来的怒气,默默挪了挪身体,挡住褚氏兄妹。“给朕说话。”三世压制怒火,冷冷道。
苏妃磕了个头,战战兢兢地阐述当时的情形。合嫔趁这个空档,迈着莲步走到萦轩身旁,浅笑轻语:“我听到喽,你方才和白先生说你看到了抛尸人。”“隔那么远你怎么听……你会唇语。”萦轩的疑惑顿时转为恍然大悟。
接着,萦轩就被合嫔的两名宫女拉了出去,落澄怔然,不得不放开强牵她的手。
“啪——”三世掴了苏妃一个耳光。“朕将褚氏一门仅余的血脉托付于你,是要你好好抚育与教养。如今倒好,养成一把杀人的工具!”
“陛下,事情尚未查清……”
“你给朕住口!”
三世阻止落澄的辩解,眼里冒着怒不可遏的火光。子渊扯了扯落澄的袖角,暗示他切勿冲动。
“这又是做什么?”三世转身对合嫔冷冷地问,这时余光瞥见了萦轩脸上的伤疤,“是你?”“启禀陛下,萦轩姑娘说昨夜看见了往温春池抛尸的人。”合嫔福礼回道。
“抛尸?”三世眯起眼,犀利打量。
“陛下!陛下!是我,是我抛的尸!”晴妃身后的小内侍忽然跪爬到三世脚下,迫不及待地“自首”。“陛下,陛下,还有我,我也是抛尸的人。”小内侍旁边的小宫女也争先恐后地跪行过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自认是抛尸人。不远处的花瑶,默默收回她的镂空铃铛。
晴贵妃见状,目瞪口呆,眼角还挂着泪珠。
“你俩……满口胡言!其心可诛!”晴贵妃暴跳如雷,看了看怀里死去的婴孩,又嚎啕大哭起来。“好啊,竟敢在朕的眼皮底下作案,通通给朕以死谢罪!”三世怒火中烧,冲着所有人咆哮。
“鉴正台听旨!将这两名宫奴以及这个…这个有嫌疑的司乐坊学徒,押入天牢,翌日提审。”
“臣领旨!”
“苏妃及褚筠潼、褚筠浥兄妹先禁足素蘅宫,任何人不得探视,待事情查明再听候发落!至于小皇子的遗体…移交僻生馆检验后毫发无损归还煦和宫。”
“陛下……”晴贵妃泪眼汪汪地抬头乞怜,三世抚慰道:“爱妃放心,朕不会让咱们的孩儿枉死。”说着,三世直起身,愤怒未散,“宣鉴正台正史曹毓、玄影卫朱雀、六合、御医司医首白落澄立刻到御书房议事。”说完,三世又马不停蹄地赶往纳谏局。
幼童的啼哭、丧子的呜咽,阴霾笼罩整个宫闱,使得原本就诡谲多变的皇宫更加寒栗。萦轩和两名宫奴被鉴正台的人带走,回眸一眼,落澄也正好望着她,满眼尽是苦涩和不甘。
「啊,我又错了,因为自己的不自量力给他添麻烦了,他一定很恼我吧?对不起……」萦轩低下头,眼眶泛泪,追悔莫及。
等所有人散了之后,花瑶才从隐秘处出来,她攥着拳头,同样心有不甘。本以为催眠那两个宫奴出来自首就能挽回局面,没想到一点用也没有,为今之计,只好找木诩烟商讨办法。
入夜,子渊与落澄避人耳目悄悄走进了天牢。
“九殿下,长话短说。”
“多谢通融。”
狱卒走后,二人一同走入牢内。
萦轩一看见这个熟悉的身影,立马愧疚得紧闭上眼,暗暗腹诽,他肯定又要骂她鲁莽任性了。
殊不知,一个温暖的怀抱环住了她——
“你受苦了。”
几字温言,让萦轩忍不住潸然泪下。
落澄拭去她的泪,把紫玉竹箫交于她手中:“拿着,狱中苦闷,可稍加排解。”萦轩点点头,接过了玉箫。
“有一件事我想你向我解释一下。”落澄郑重其事地说道,“今日你为何会与花瑶一起?”萦轩一时语塞,找不到理由回答。落澄接着说:“璃尘找过我,告诉了我关于花瑶的身世。既然她与夙沙一门有仇,那么今日小皇子暴毙一事多少与她有干系,因为那是夙沙晴的孩子。”
“不,她没有。”
萦轩竟然为花瑶开脱?落澄感到十分愕然。
“你为何要替她辩解?她是什么人难道你不清楚吗?那日在泽西,你差点死在她手里。”落澄隐隐有些愠怒,忍而不发。
“我只是对事不对人,今天案发时,她正与我谈话,不可能分身去杀人。”萦轩反驳道。
“她是臭名昭著的惑术师,完全可以利用迷幻之术借刀杀人。”
“但她跟我谈话的时候,并没有施展其他行为去做别的事!再说了,你也没有证据说明是她杀了小皇子。”
是的,他没有证据,这不过是他的臆测。落澄无奈地平息自己躁动的心情,淡淡地说了一句:“三日之内,我会救你出来的。”然后,扭头便走了。
走出牢门,花瑶正站在门侧。
她来时,落澄已经察觉到了,只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萦轩无缘无故如此偏执地站在她一方,是被迷惑了吗?看样子并不像。
“你不必这样仇视我,我只是来传话的。”花瑶冷言冷语,并未给落澄多余的脸色,“木诩烟想见你。”
落澄回敬一个冷眼,径直地走出天牢。
户外,下起了第一场春雨,姗姗来迟,淅淅沥沥。
“萦轩也说得在理,我们没有证据说明是花瑶作的案。”子渊解释道。
“我信她,那她信我吗?”落澄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任由雨水落在指节上,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怅然。
此时的萦轩,也很彷徨失落,手执玉箫,欲一曲散愁,竟吹不出声来。她把箫口朝手掌来回捶扣几下,将里面的阻塞物抖了出来。
一张小纸条:否认一切。
这才是落澄来这里探视的真正原因。萦轩把纸条攥到心窝前,后悔刚才的对峙。
空山新雨后,落澄回到大半月都没踏足过的梅落园。
此时,木诩烟已在房廊下候着,还搜出几壶五花酿,津津有味地饮着。
“要吗?”木诩烟厚着脸皮拿起酒壶,笑盈盈地问道。
“恬不知耻。”落澄背过身,抬头仰望夜空中的积云。木诩烟敛去部分笑意,拎着酒壶跳了下来。
“小白头,欠我的人情,该还了。”
“你自作主张的事,我为何要答应。”
“哟呵,过河拆桥这样缺德的事你也干得出来?”木诩烟的嬉皮笑脸渐渐暗淡下去,一副冷面肃容,“我不信你看不出来,十七皇子之死明显是针对褚氏兄妹俩。”
“小皇子的死,不是你策划的吗?”
木诩烟听了,轻笑了几声:“你怀疑我?对,我有在谋划利用夙沙晴的儿子把褚氏遗孤给偷出来,但没想到计划还未实行,那孩子就死了。”
落澄偏过头,倒显得淡定:“你打算如何把他们偷出来?”
“你会帮我想办法的,对吧?”木诩烟又扬起俏皮的笑,见落澄不悦地看着她,话锋立转,“大不了我们来个交易,我帮你把李萦轩救出来。”
“鉴正台查案出了名地兵贵神速,两起案件看似诡异,只要抓住其中一条线索,便能真相大白。五日…不,三日就能水落石出,这三日便是营救的最好时机。”落澄条理清晰,像是预备好的回答。
“成交。”木诩烟打了个响指,翻个跟斗跃上墙头。
“你去哪?”落澄问,
“帮你要人去呀。”木诩烟笑着挤挤眼,闪身没了踪影。
有憾之人活起来很苦,有悔之人活起来很痛,两者皆有的人活起来,是不是更加艰难呢?她那充满肆意的笑脸后面,饱含了多少酸楚和苦痛?帮那两个孤苦无依的孩子脱离囚笼,会不会才是她重回这片故土的主要原因呢?
落澄暗自想着,视线重新回到这片天,天上的积云比先前更厚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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