矜贵的皇子殿下在乡下的小学堂里待了一天,包括但不限于被前桌的小丫头按头练字,写满了整整一页《三字经》。

    池亭雨讲的内容与普通开蒙先生差不了多少,甚至还要更简单些。但想也知道,这村子的人没文化,再深的他们也无法理解。

    就这样,小皇子被灌了一耳朵有的没的的废话,要不是池亭雨声音低沉温柔,甚是好听,他早就趴桌子上睡死过去了。

    池亭雨筋疲力尽地合上书,看了眼在底下蠢蠢欲动的孩子们,大手一挥,所有人登时作鸟兽散,一股脑儿冲了出去。

    桌子上摆着他们一天的学习成果——几张当草纸都嫌硬的鬼画符。

    池亭雨慢慢游走在席位间,收拾那些孩子们留下的废物。容骥撩起眼皮看着他,颇有种高高在上的不屑。

    “池先生,你每天这么教他们,到头来不过是教出一帮回家种地的半文盲罢了,值得这么劳心劳力么?”

    容骥年纪小,声音犹有孩童的稚嫩,只是讲话时会不自觉地摆出一副上位者的姿态,看起来反而有种小大人的滑稽。

    “值不值得嘛,在殿下看来,什么才是值得的?”

    池亭雨正拿抹布费尽心思地擦那些溅在桌上的墨点子,闻言抬起头,笑眯眯看向坐在窗边的小皇子。

    夕阳的光透过轩窗斜洒在昏暗的学堂中,给容骥冷白的脸渡上了一层浅淡的金边。他右手撑着头,眼珠与家附近游荡的黑猫相似,都泛着一层若隐若现的浅褐色碎光。

    池亭雨记得,容骥的祖母,似乎是一位异邦公主。

    非和亲而来,而是走南闯北认识了容妃的父亲,以此结缘,私定了终身。

    也因此,容妃只是容妃,再怎么漂亮,也无法更进一步。

    那么容骥呢,他又是因何流落至此?

    一个小小的孩子,会给朝廷带来什么灾难?

    容骥拨弄着手下的纸张,软趴趴的纸在他手里卷成了长条。

    他叹了口气,轻声说:“夫子这么一问,学生才发现,的确没有什么值得的。”

    他转头看向窗外,树上正好落着一只休憩的喜鹊。

    那喜鹊拢着翅膀,站在枝头上啁啾不已。清冷的学堂内到处回荡着鸟鸣,池亭雨默默看着他,并未打破这番宁静。

    “贤良淑德,终比不上家世显赫,而千里江山,也得有命消受才是。”

    池亭雨弯下腰,向他行了个大礼:“殿下慎言。”

    容骥似乎觉得好笑,他轻轻松开指尖,那张纸在手下重新展开,带着点翻不回去的卷边。

    他倦懒地看着池亭雨,笑着说:“夫子说得有理。”

    不知怎的,池亭雨从这句话里品出了自嘲的意味。

    他走过去,拿起容骥桌上那张纸,不经意间瞥到了上面的内容。

    那是小丫督促他写的《三字经》,一笔一划都如铁画银钩,隽逸非凡。

    池亭雨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字迹了,他在这村子里待了三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却鲜少有人多读一本书,多练一帖字。

    池亭雨抬眼看向容骥,唇边的笑容愈发温和。

    “看得出来,殿下您胸怀大志,并不是一个甘于在此蹉跎岁月的人。”

    窗外的喜鹊飞走了,振翅的声音“扑簌簌”传进屋里。

    容骥转过目光,唇边勾出一抹平静的笑。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这并非我所能决定。”

    池亭雨将容骥从席位上拉起来,整了整他的袍袖,笑着说:“人生无常,殿下既然有心,未来说不定就能得到这样的机会。”

    小皇子被池亭雨强行拉出学堂,黑着脸踏上了回家的路。

    晖光如昨,照在两人身上,拖出了一长一短两条黑乎乎的影子。

    昨日的妇人依旧在河边闲聊,只不过话题从外面捡回来个小公子,变成了县上的衙役敲开了村长家的门。

    池亭雨一怔,当即低头看了眼容骥。二人心有灵犀地对上眼,一致朝村长家赶去。

    不到一刻钟功夫,他们又见到了那棵熟悉的老槐树。

    村长家的门大敞着,衙役已经离开了,池亭雨立即走到门前,大声朝屋里喊:“村长,村长您在家吗?”

    里面迟迟没有人回应,就在池亭雨打算进去瞧瞧时,一个疲倦的声音慢吞吞地从里面传来:“池先生啊,快请进吧。”

    池亭雨立即带着容骥走进屋内。

    村长和他媳妇儿就待在里屋,床上是已经睡着的婴儿。

    他们俩神色疲惫,彼此对坐着不说话,直到看见后脚进来的容骥,才总算动了动嘴。

    “这位小哥儿,您……您到底是从哪儿来啊?”

    村长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哽咽,他满眼泪光地望着容骥,哭着说:“不管您是哪儿来的贵人,我们这个小村实在容不下您,要不,要不您还是另寻去处吧!”

    容骥听罢这番哭诉,冷着脸,并未说出个一言半字。

    倒是池亭雨立即上去蹲在村长面前,轻声道:“他们是不是为难您和夫人了?”

    村长喉咙一动,看向身旁的女人。那个原本还算光鲜的人此刻十分狼狈,头上的碎发乱奓着,衣裳也像揉成团的抹布,看样子似与人发生过争执。

    村长的媳妇儿是个强势人,在村里仗着夫君的面子,谁都不放在眼里。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女人以这种模样现身人前,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村长什么都没说,但池亭雨心里明白,那些衙役自始至终没有寻到学堂,说明有人隐瞒了容骥的行踪。

    整间屋子的气氛僵持着,没有人开口说话,他们仿佛保持着某种默契,在漏洞出现前,盖住了那一丝裂痕。

    “这样,您给我们几天时间,我再……我再考虑看看。”

    池亭雨最终成了打破沉默的第一人。他不敢看村长的眼睛,瞳孔直勾勾地盯着地面,好像能从凌乱的脚印中窥见当时的激烈。

    “池先生,您与那位哥儿……”

    “我认识他。”

    他打断了村长的话:

    “我认识他,所以这件事责任在我。”

    村长仿佛一瞬间老了好几岁,他看着池亭雨因愧疚低垂的眉眼,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

    “罢了,罢了。”

    ……

    池亭雨从村长家出来的时候,夕阳已经隐去最后一片光晖,乌云从东边滚滚而来,漫过了天际闪烁的繁星。

    容骥跟在池亭雨身后,慢慢向村西头的家走去。

    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池亭雨,对方脸上那点疲惫的神色被他尽收眼底。

    不知怎的,这位惯常不可一世的小皇子居然一反常态地走上前,轻描淡写地对他说:“别想了,明天我就离开村子,你依旧在这儿当你的教书先生,我自有去处。”

    “去处,你有什么去处?”

    池亭雨转头看他,那双眼似乎因为这句话鲜活了许多:

    “您既然是戴罪流放,必然不能回去投奔母家,而皇子们在这个年纪还没法出宫立府,您不认识宫外的人,还谈什么去处?”

    小皇子听完他言辞凿凿的推断,一时间恼羞成怒:“我可以到我被流放的地方去,那儿的人总会顾忌我的身份给个住处!”

    池亭雨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他:“殿下,您在上头已经是个死人了,死人突然出现,会产生什么后果?”

    容骥被这话憋得够呛,脸红脖子粗地瞪着他,那眼神像是要把人剜下一块肉来。

    但归根究底,这话说得没错。

    他虽然不知道这次派出来的刺客是哪方的人,但既然使得动衙门,说明他身死这个消息已经被传开了,朝廷再无顾忌,可以光明正大地派人搜寻。

    至于搜不搜得到,管他呢,反正连学堂都没去,上面就默认他已经尸骨无存了。

    娇矜的小皇子失去了“皇子”这一身份,也不过就是个任人宰割的哥儿。

    池亭雨知道他已经明白了,但他依旧俯下身,朝容骥行了一礼:

    “放心吧,既然我收养了您,就必不会让您死于非命!”

    整条村路上看不见半条人影,大家像是保持着某种默契,将晚霞与浓云留给了这对儿被世间抛弃的人。

    容骥默默注视着他。这个人远比他高大许多,但躬下身来的时候,又与他所差无几。

    他本可以当一介乡野夫子,教那些小孩认《三字经》,然后这么年复一年,悠闲地老去。

    但却因为自己的到来,改变了对方的命途轨迹。

    他图什么呢?图自己是个皇子,想有朝一日进入京城,将自己送上去当敲门砖吗?

    容骥见过那么多的权与利,名与势,他早就不相信还有什么忠诚一说了。

    池亭雨一直弯着腰,容骥不管他,他也不起来,好像偏要跟什么较着劲,直到小皇子拗不过他,亲自伸手来扶。

    “既然先生已经下定决心,那希望您以后不要反悔。”

    容骥深沉地说完这话,立即转身朝家里走去。

    好像慢一点就要听到什么拒绝之辞似的。

    池亭雨快步跟在他身后,唇角现出一抹温和的笑意。

    他趁小皇子不注意,大声地在后面喊:“当然,你可是我家媳妇儿,还记得吗!”

    小皇子的脸“刷”一下红了,他脚下的步子又快了些,飞也似的向前逃窜。

    池亭雨眼睁睁看着他进了家门,当着自己的面,把门拍到了脸上。

    内心“图谋不轨”的池先生就这么被未来的媳妇关在了门外,他也不恼,就站在门前,好声好气地劝道:“小媳妇儿,小殿下?给夫君开开门吧,夫君今晚收拾好行李,明天就带你私奔。”

    小皇子几乎要被他气炸了。他隔着门板,对外面的人冷声道:“我看您留在这儿的愿望强烈得很,不必非要勉强自己。”

    池亭雨“嗤嗤”笑了几声,随即正色下来,温和地说:“殿下,我知道,您本来应该有一个兄弟的,是吗?”

    容骥微微一愣,态度顿时冷淡下来,几乎要把外面的人冻成冰块:

    “你怎么知道?”

    池亭雨拢起袖子,微微抬头望着夜空中的乌云,低声道:“因为这件事,算得上一则坊间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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