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子敢伸手抱池亭雨,但池亭雨却不敢太过放肆。
他两只无处安放的手举在半空,好一会儿才转起生锈的齿轮,轻轻搭在小皇子肩上。
“好了好了,大热天的不难受啊?赶紧回去吧,咱们马上开饭了。”
容骥生出的那点感激瞬间被这句不解风情的话吹散,气得他伸手一推,把池亭雨推了个趔趄,向后踉跄几步。
池亭雨睁大双眼,教育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又被小皇子愤怒的眼神压了回去。
怎么回事儿,这小孩最近几天怎么怪怪的?
池亭雨脑海里飞速闪过这个念头,便开始自发反省起最近的所作所为。
去学堂,解决小言的家计,帮他找一块能种麦子的田,以及田里面劳作的长工……
池亭雨自认为对这孩子尽心尽力,从没亏待过他,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呢?
难道小皇子到了年纪,不爱听大人们讲话了?
这么一想,池亭雨心里瞬间升起一股危机感。他望着小皇子离去的方向,打算过两天跟邻里的婆子们取取经。
被纳入不服管教的小皇子刚进屋就后悔了,他低头瞧着那双推过人的手,秀气的眉毛拧成一团,有点心虚,又有点疑惑。
他最近好像格外喜欢生气,池亭雨没接话他要生气,池亭雨似是而非的回答也能惹他生气。他就像一个随时冒烟的出气筒,对某个人一点儿耐心都没有。
尤其刚才,他看到了池亭雨的眼神。
震惊、不可置信,以及半点担忧,就是没有不耐烦。
这么说来,池亭雨好像和他完全相反。
容骥脑海中的想法信马由缰一去千里,最终,他压下这些凌乱难解的心思,探头看了眼厨房,若无其事地坐在椅子上。
王婆子解决了儿子在外鬼混的问题,给池亭雨的报酬不可谓不丰厚。
池亭雨端上来一只鸡,一盘小炒肉,另加小皇子看了就头疼的小油菜,把桌子铺得满满当当,香味一时间盖过暑气,狠狠攥住了小皇子的胃。
天大的矛盾,也没有这顿饭来得重要。
容骥当即决定与池亭雨和解,拿起筷子,揪下一只鸡翅膀,毫不见外地放在碗里。
池亭雨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心里想:“看来以后要是有什么事,直接做顿饭就行了,也不用那么麻烦。”
池亭雨把鸡炖得又软又烂,喷香的鸡汤从□□中流淌而过,滴进了瓷质的碗底。
小皇子刚才就在心里惦记着那点香气,用勺子尝了两口,没加盐,不好吃,现在池亭雨补齐了那些必不可少的味道,咸鲜直入肺腑,容骥手上沾满了油星,一点都没有初次见面时身为皇子的矜持。
不过这样更好,说明他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池亭雨高高兴兴地舀了碗鸡汤,一边在心里念叨,一边坐在对面,优哉游哉地享受起和小皇子和平共处的时光。
小皇子吃饱喝足,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上床睡觉,而是拿起那册没看完的书,继续坐在椅子上挑灯夜读。
池亭雨收拾完残羹冷炙,从厨房出来,悄无声息地坐在容骥对面。
自打他那天提起回宫的话,小皇子就收敛了曾经无所事事的态度,开始认真起来。
池亭雨还记得,他第一次提出给容骥教授帝王之学,被对方不当回事地随口应了,第二次,他自己找上门来,态度谦逊了不少,连池亭雨都不好意思再仗着太傅的身份欺压他。
那他又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奇怪的?
是上次和两个乡绅一块上山的时候,还是……
池亭雨想得太出神,完全没留意小皇子私底下的小动作——
容骥的目光一直在池亭雨的脸和书页上辗转往复,两只眼睛八条神,书上的字一个没看进去不说,脑袋还被烛火晃得发昏。
奇怪,真的很奇怪。
他自己也说不清奇怪在哪儿,但总觉得池亭雨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就会下意识感到安心,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他,仿佛他是什么挂在灯壁上的大蛾子。
也许屋里一共就他和池亭雨两个人,作为唯二的活物,池亭雨的存在感更强一些。
容骥惯会给自己的想法找借口,他暗自在心里点了点头,强迫将视线拉回面前的书本,一个字一个字把那些深文奥义刻在了脑海中。
两个人各想各的,时间如流水,流至了深夜。
“对了,还有一件事,咱们租那块地需要在县内登记造册,明天我会晚点回来,你要是等不住可以先去外面找点吃的。”
中午就让他随意解决,晚上还打算糊弄过去。
容骥握在手里的笔轻轻一顿,在他写完的文章后留下了一个硕大的墨点子。
他抬起头,微笑着看向池亭雨,淡淡道:“不能带上我一起么?”
池亭雨觉得他这笑别有深意,刚才通过炖鸡建立的情感转瞬间出现了破裂的趋势。
他犹豫片刻,抛出一句试探的话:“也不是不行,但我散了学就要过去,怕是没法回来叫你。”
“这样啊……”
池亭雨以为小皇子能理解他的苦心,没成想这孩子居然死咬住不松口了:
“那我下午直接去学堂找你吧,登记完就在外面吃。”
池亭雨:“!!!”
皇子殿下都这么说了,他敢不答应吗?
池亭雨苦笑几声,点了点头,嘀咕道:“行,就这样吧。”
第二天,不出池亭雨所料,小皇子果然按时按点地守在院门外,当那些孩子散学回家之后,他走进院子,平静地说:“现在就过去吧。”
池亭雨累了一天,手乏脚乏,本想坐下来喘口气,被小皇子一句话吓得站在原地,硬着头皮说:“好……好,那咱们走吧。”
这孩子的想法真是越来越难琢磨了!
池亭雨和容骥一前一后跟冯元江打了个招呼,在对方满腹狐疑的注视下走出院子,向着之前和小言他娘约定好的地方走去。
小言他娘没见过容骥,当她看见池亭雨带着一个半大的孩子走过来时,嘴巴一漏,跟着脑子里的想法扯出一句:
“哎呦,池先生,您把学生也带来了?”
池亭雨:“……”
原本痛苦的心情瞬间雪上加霜,池亭雨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这位是……”
“学生。”
容骥前两天的气还没消,此时逮着机会,立即反将一军,十分自然地接上了后半句。
池亭雨眼神一黯,没有纠正容骥的称呼,顺着他的话说:“没错,是学生。”
女人看着池亭雨否定又肯定的模样,尚有些摸不着头脑,对方就好像待不住了似的,催促道:“县衙应该马上就散值了,我们抓紧时间吧。”
女人立时将这点怪异抛却脑后,她跟上池亭雨的步伐,三个人风驰电掣般赶到县衙,在衙门口碰见了准备回家的许县令。
许县令年过五旬,精力赶不上年轻的时候,到点了就想回家歇着。他脱下一身官袍,整个人原地变成了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溜街大爷,挺着圆滚滚的肚子,看起来憨态可掬。
池亭雨一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眼睛里只有门口守着的那两名衙役,压根没注意到便装回家的县令老爷。他横冲直撞地走过去,两个人差点撞在一起。
门口那俩衙役守了一天,本来就累得够呛,精神与肉/体双重不济,结果县老爷刚出门,没两步就和人撞上了,吓得他们立马一个激灵,嘴里暴呵一声“大胆”,撒丫子冲上来捉拿池亭雨!
池亭雨愣在那儿,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是容骥发现不对劲,拉着他就往外跑。
两人一路上跑得飞快,衙役刚迈开步子追出去,站在后面哎呦乱叫的县令大人扶着老腰,远远地冲他们喊:“回来,快回来!”
那两个人脚步迟疑了一下,还是不明所以地回到了县令身边。
那县令嘴里喘着粗气,眯起眼看向池亭雨逃走的方向,低声对那两个衙役说:“那个人,我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呢?”
小言他娘没两个年轻人反应那么快,此刻就站在县衙外,面对着衙役与县令老爷的目光,尴尬地笑了几声,背上缓缓浸出一层冷汗。
县令老爷在衙役的搀扶下慢吞吞地走到她面前,用下巴点了点二人消失的方向,问道:“你,认识那两个人么?”
小言她娘哪敢说不认识,她点头哈腰地看着那些人,交代道:“大人,那位是打算租我家地的,名叫池亭雨,以前也住在咱们南溪县,就那个,池家的探花郎,您还记得吗?”
“池亭雨……”
县令嘴里念叨着这个名字,反问道:“池云?”
“对对对,就是他,这不是回来了吗,而且我家那位身体也不行了,我照应不过来,他就让我把地租给他,每年分一部分收成。”
女人怕他不信,从怀里拿出一张纸,展开递到县令大人面前:“您看,我字据都带来了,就等着来衙里登记呢。”
县令低头看着上面白纸黑字的条款,在结尾处找到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名——池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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