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先生走的那天,南溪县下起了濛濛细雨。轻薄的冷雾从山间升起,漫过片叶凋零的柳枝,弥散在长亭外,笼罩于客座稀少的茶肆间。

    池亭雨和容骥对坐在茶肆一角,桌上放着刚刚沏好的花茶,两个人谁都没说话,一块探头望着不远处清冷寂寥的县大门。

    距离约好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王婆子一大早就拉着自家儿子过去帮忙,池亭雨把容骥叫起来,两个人着急忙慌地收拾完,一道出了县城,等在冯先生的必经之路上。

    “我还是第一次给别人送行。”

    这点声音不大不小地落入池亭雨耳中,他回过头,看见小皇子故作冷淡的表情,笑着说:

    “两年前,镇远大将军出兵北伐,皇上带领文武百官城门相送,您应该也去了。”

    容骥摇摇头,叹了口气:“那不一样。”

    “大将军为国出征,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多一个少一个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冯先生年事已高,此去山遥路远,或许就是永别。”

    小孩子刚过十三岁生日,对于永别的认识还停留在素未谋面的弟弟或妹妹上。然而说出这番话,就是清楚,冯先生多半回不来了。

    池亭雨勾起唇角,轻声道:“殿下,在你看来,这能否算得上好事?”

    容骥微微一愣,片刻后,若有所悟地回答道:

    “如果这是冯先生心之所想,那的确是件好事。”

    池亭雨点了点头,望着县门口即将驶来的马车,温声道:“‘朝闻道,夕死可矣’,人这一辈子,有机会实现愿望,旁人就应当予以祝福。我们过去吧。”

    王婆子坐在车外,老远望见池亭雨和他家夫郎的身影,招呼车夫把马车停在茶肆前,撩开车帘,慢慢扶冯先生下车。

    冯先生腿脚依旧不灵便,拄着拐,颤颤巍巍地走进茶铺。

    池亭雨让小二再煮壶茶,四个人围坐在五尺见方的木桌边,就着秋风裹挟的凉意,彼此对视着,都在等冯先生挑起话头。

    冯元江看了眼笑容满面的池亭雨,又看向坐在他旁边,神色冷峻的容骥,轻咳一声,说道:“我明白,阿云就算回来,也断不了与朝廷的联系,是吧?”

    池亭雨毫不意外地看着他,笑道:“原来您早知道了。”

    “要是这么容易就能回来,那宫里边早没人了,谁愿意朝不保夕地待在那儿,裤腰带还不够栓脑袋的!”

    朝不保夕……吗?

    容骥头一回听见除却荣华富贵的另一种评价,一时酸苦难言,尽皆化为心底里一声嘲弄。

    他下意识看向池亭雨,对方头顶像是多长了只眼睛,伸出手,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

    容骥脑中轰一声响,右手僵在那儿,浑身绷成了一根竿。

    对面冯先生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经,这边池亭雨私底下小动作不断,吓得容骥动都不敢动,愣愣地呆在那儿,任凭他胡作非为。

    “哎,虽说如此,江山社稷也非三言两语可蔽之,人还是得出去走走,能看见民生百态,才能知晓活着的意义。”

    冯先生捋完嘴边的胡子,拿起茶碗喝了一口,微微蹙起额头上那两道雪白的眉。

    县城外的茶肆用的都是山上采的野菊花,喝起来稍微有些苦涩。然时值当下,秋燥横生,正需要这种桑叶山菊泡出来的茶水去去燥。

    冯先生喝惯了小叶碧水的清淡茶饮,乍一尝这浓墨重彩的东西,着实有点不适口。

    他把茶碗撂回桌上,抖了抖衣襟,说道:“时辰不早了,各位,要是以后我这把老骨头还在,大家有缘相聚,再来把茶言欢!”

    池亭雨又说了几句客气话,这才跟着王婆子一起把冯元江掺起来,晃晃悠悠地送回马车。

    “寒山烟雨笼南溪,长风万里独身行。”

    一曲悠悠婉转的小调从远方飘来,带着被微风吹乱的雨丝,落在三面环山的县城中,也同样落在县门口这三位送行之人的袍袖上。

    天凉了,是时候该回去了。

    池亭雨转过身,伞面微斜,挡住了小皇子远送的视线。

    “走吧,回家读书。”

    池亭雨笑眯眯地看着他,没有半点烟雨萌生的离愁别绪。

    容骥看向王婆子,对方叹了口气,说道:“回去吧,人都快看不清了,还等什么呢。”

    但她依旧站在那儿,直到马车拐弯,消失在雾霭朦胧的山道上。

    池亭雨和容骥一路上慢慢悠悠往家走,雨丝带来的凉意针一般戳进皮肤,激得小皇子连打几个喷嚏。

    池亭雨脱下外袍,罩在容骥身上,一个人穿着中衣,将他领到了医馆门口。

    医馆前门庭冷落,没有多少人赶在雨天过来看病。连哥儿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手中捏着狗尾巴草,有一搭没一搭地乱甩。

    容骥瞧着他痴痴傻笑的脸,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之前跟赵大夫说过了,今天不用过来。”

    “我是来拿药的。”

    池亭雨走上前,轻轻唤了声:“连哥儿?”

    连哥儿突然见鬼似的大叫一声,把池亭雨吓了一跳。

    池亭雨愣在那儿,问道:“怎么了?”

    连哥儿回过神,拍了拍自己脆弱的小胸脯,扬声道:“你怎么走路没声音啊,想吓死谁!”

    看来恶人先告状这一习惯,不止他家小夫郎有。

    池亭雨舒出一口带着隐忍的长气,客气地说:“今日天凉,想找赵大夫讨些温经散寒的药。”

    连哥儿一眼就看见了后面那位长袍曳地的主,他笑着“哦”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行,你先进来等会儿吧,她忙完了就给你开。”

    赵大夫正在给病人扎针,她嘱咐连哥儿看着点时间,到药柜前随便抓了几把,用纸给池亭雨包好。

    “方子就算了,这点药拿回去煮煮,喝上一碗就行。”

    她转头看向容骥,又多补充了一句:“以后忙完了早点休息,他还在长身体,不适合如此劳心劳神。”

    “您说的是,我以后定然多加留意。”

    池亭雨拿起药,谢过赵茹真,回头对容骥说:“听见了吗,赵大夫让你多休息!”

    容骥撇过脸,故意不看他。

    “这孩子!”

    他笑骂一声,带着容骥走出医馆,终于磨磨蹭蹭地回了家。

    外面下雨,小皇子不能练剑,就只能坐在椅子上看书。

    家里的书翻过一册又一册,除了宫中学士要求皇子们知晓的内容外,他还搜罗了不少民间风物志。

    中原地大物博,从北向南,自有其传承下来的独特风俗。

    容骥出过最远的门就是南溪县,此生未必得见苍茫辽阔的北原,山高路远的蜀中,亦或草木奇谲的南疆,只能在书本中观读一二,若是以后有幸,他倒真想随池亭雨出门看看。

    等等,为什么是和池亭雨?

    他又想起某人早晨在茶肆时浑不要脸的行径,脑子一热,差点掀书而起。

    池亭雨正在院子里煎药,忽然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心里想,莫不是早上出趟门,自己也跟着着凉了?

    他把煮好的药倒进碗里,端着碗进屋,见小皇子正气鼓鼓地坐在那儿,书也不看了,两根手指在上面胡乱翻页,简直和连哥儿之前的状态一模一样。

    他把药放在桌上,悄无声息地走到小皇子身边,在耳边轻声说:“干什么呢?”

    小皇子吓了一跳,手上的书腾空飞起,“啪”一声拍到了池亭雨脸上。

    凄惨的书页顺着他的脸缓缓滑落,池亭雨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道:“想得这么出神,连夫君来了都不知道。”

    容骥支支吾吾半天,索性发挥他的优势,斥道:“走路不出声,你当你是猫吗?”

    池亭雨回头看了眼桌上的药碗,故意拉长声音说道:“我以为是您看书看入迷了,原来是我没打招呼吗?”

    容骥实在不擅长顾左右而言他,他立即从椅子上窜起身,到桌边端起碗,咕嘟嘟喝了个干净。

    池亭雨看他喝完,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行了,过去睡觉吧。”

    “睡觉,这才几点,睡什么觉?”

    然而池亭雨脸上的表情过于恐怖,容骥咽了口唾沫,不敢奓刺,乖乖脱了衣服,爬到榻上躺好。

    小皇子本来没什么睡意,躺的时间长了,睡意就如翻卷的海浪,缓缓将他淹没。

    池亭雨等他睡着,拿回之前给小皇子套的外衫,拉开门,走出屋子,将容骥留在了家里。

    之前那位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去的武官正等在他们接头的那座老宅子里。

    池亭雨将伞收好,一步迈进去,就见一只身穿黑色劲装的落汤鸡可怜巴巴地蹲在那儿,旁边炉子上煮着热茶,他把自己蜷成一团,望着从外面走进来的上司,颤声道:

    “大人,这门,还没修啊?”

    池亭雨回头一看,上次被他推翻的门板依旧横在那儿,上面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蜘蛛网。

    他对着那破败不堪的门,漫不经心地说道:“反正都坏成那样了,修不修有什么区别?”

    武官打了个喷嚏,无辜地给池亭雨倒了碗热茶,缩在一旁说道:

    “大人,宫里有传言说,前几个月,有人在顺康城内发现了十一殿下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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