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行人告别了谢大娘家的哥儿,借着昏暗的天光,在黑夜到来前赶回了南溪县。
池亭雨带着容骥晃晃悠悠地回了家,刚到门口,听到隔壁小孩传出来的笑声,突然想起这小崽子在村里提醒他的那句话。
池亭雨一颗心不往好处使,拽住小皇子的袍袖,笑着说:“怎么,不打算跟我一块儿讲故事去?”
容骥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继而那种吃了醋被抓包的心虚顿时顺着獠牙呲到了嘴边。
他一把甩开池亭雨的手,不客气地说:“怎么,讲不了故事就要回去找那哥儿了?”
池亭雨“嘶”了一声,半笑不笑地看着他:“你是怎么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的,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此人一句话将心虚燎成了怒火,容骥狠狠“呸”了他一脸,推开门,反手将池亭雨关在了外面。
池亭雨无辜地站在门外,不敢打扰邻居休息,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房门,“笃笃”声隔两下就骚扰一次容骥,弄得对方不堪其扰,隔着门板大喊:
“睡大街去吧你!”
池亭雨噗嗤一声笑了,闷闷的声音传进屋里,听上去怪委屈的:“那我就真走了?”
容骥心想不要脸,可脑子里又是他强撑病体走家串户的模样,心一软,还是走到门前,不情不愿地开了门。
池亭雨装模作样的本领大概是天生的,不需要人教,自己就能戴上一张惊喜的面具,笑盈盈地说:“多谢殿□□谅。”
容骥被他这副熊样气得两眼一翻,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在人进来前就转身回屋,坐在椅子上不理他了。
池亭雨好赖明白“适可而止”四个字怎么写,他乖乖迈进门槛,插好门闩,坐在容骥对面,一本正经地说道:
“三天后启程,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得做好最坏的打算,有什么需要跟人交代的,这几天就去做,剩下的交给我,无论能不能回来,我都希望你不留遗憾。”
容骥之前在村子里就听过这段类似遗言的话,眼下再次重温,居然生出了点不同于当时的感觉——
毕竟遗言的主角是自己,别人都是陪他上路的。
此时距离他出宫流放才过去大半年,但他居然奇迹般忘了自己当初在深宫做皇子时的模样,跟池亭雨过着寻常百姓的生活,从刚开始的不习惯,到后来渐渐得趣,也没觉得自己有多金贵。
既然不金贵,那池亭雨这段日子心甘情愿的照顾,反倒在为他内心的眷恋添砖加瓦。
小皇子多愁善感了好一会儿,才正面回应池亭雨的建议:“我知道了,明天我就去找那些人告别,要是真回不来……这好歹是你家,你就不觉得可惜吗?”
池亭雨瞧着容骥蹙起的眉毛,心里一动,笑着摇了摇头:“我的殿下,您也看到了,我至亲已故,无论周围邻里待我如何宽厚,也始终亲疏有别,我能在这儿落脚,同样也能在其他地方落脚,世间各处于我而言并无分别,您不必感到内疚。”
但凡一个人说话胡言乱语,别人就会下意识不当回事,而一旦他说了两句正经话,不管说者怎样无心,听者都会品出不一样的含义。
容骥没觉得池亭雨这话是在安慰人,相反,他就擅长给自己心里添堵。
“那……好吧,我再去看看有什么要带的,你早点休息。”
说罢,容骥抄起架子上的长剑,不等池亭雨回应,一股脑儿奔向院子,顶着黑灯瞎火胡劈乱砍,砍得菜叶子都翻出了花。
池亭雨为了那变成菜刀的剑刃默哀了三息,找出笔墨,趁容骥离开这段时间写起了长信。
这三天里,容骥拜访完左邻右舍,又跟以前有过短暂缘分的“同窗”告了别,来到小言家,向他说明原委,顺便留下一块儿从宫里带出来的翡翠聊表安慰。
那翡翠是他私藏的,池亭雨都不知道,当初从山崖上掉下来的时候,身上总共不剩多少东西,本来当作以后浪迹天涯的救命钱,但池亭雨提前给了他一个家,这东西就迟迟没有派上用场。
一切处理妥当,可算到了离开前一晚,池亭雨收拾好行李,把整理出来的书堆好放在角落,看着大包小包比来时多出几倍的东西,终于体会到一点凡尘烟火的美妙。
“既然快去快回,东西就不要带太多,我明天找块布把这些蒙起来,每三天王曾会过来打扫一次,等咱们回来以后不至于住不下人。”
“赵大夫那儿也安排好了,明日辰时我们在县门口见面,到时候租三匹马,不需要几天就能赶到京城。”
日子过得比流水还快,容骥死里逃生,像只被人抛弃的野狗一样在外面流窜那么久,总算可以回宫了。
他能见到母妃吗,见到了要说什么?还是只能远远地看她一眼,他们能如愿混进皇宫吗?
不知是近乡情怯还是这些问题实在太令人揪心,容骥心里面越发不安,总觉得他们这趟远行不会太顺利。
池亭雨反而心宽体胖,什么都不往心里去。他催促容骥快点上床,熄了灯,两个人跟黑暗中的房梁瞪了会儿眼,容骥实在熬不住了,渐渐被睡意带进了梦中。
夜半时分,外面的梆子声逐渐远去,漆黑的夜色下晃过几道人影,五六个人燕子似的盘踞在池亭雨家附近,虎视眈眈地盯着不远处紧闭的房门。
池亭雨忽然在黑暗中惊醒,他听见窗外传来几声草叶窸窣的动静,像毒蛇缓缓穿过林野,轻得一晃神就不见了踪影。
他撑着榻慢慢起身,穿好鞋凑到窗边,在墙壁的遮掩下,支着耳朵悄咪咪听起了墙角。
今夜月朗星稀,外面那几个人借不了月色的东风,影子纷纷投射在四仰八叉的树枝前,在微风拂起的林叶中变得格外显眼。
池亭雨瞳孔微缩,想起了前一阵儿那位武官告诉他的事,心思急转,立即回身将榻上的容骥摇了起来。
容骥迷迷糊糊地睁不开眼,脑中还回荡着方才的梦境,容妃一会儿微笑一会儿严肃的脸唱戏似的反复交替,被人晃起来嘴里还嘟囔着:“母妃……”
池亭雨立即捂住他的嘴,小声在耳边说了句话,容骥立即睁大双眼,魂魄“砰”一声砸回了躯壳。
“快,从后面的院子走,把剑带上!”
池亭雨声音不大,但此刻在容骥耳中比圣旨都管用。他火速穿好衣服,悄无声息地踱到墙边,一伸手取下架子上的剑,两个人贴着阴影,一步一挪地跨进院子。
那群人早就在院子里埋伏好了,池亭雨刚推开院门,卧在树上那只胖鸽子立即发出一串连续不断的低鸣。池亭雨瞬间将小皇子推到旁边,三支暗箭从前面的树丛中飞来,稳稳地钉在了墙上。
刺客眼见行踪暴露,抬手嘬出一声长哨,剩下五个人从四面八方钻进院子,手中的短剑匕首反射出耀眼的白光,不前不后地围着池亭雨和容骥,没有一个人打算先一步出头。
池亭雨谨慎地环视了一圈这些身着黑衣,蒙面藏发的刺客,冷声道:
“我二人不过乡下一普通夫夫,每日教书种地为生,未曾结怨寻仇,诸位是否找错人了?”
射出暗箭的那名刺客听完这话,扬起下巴,以公事公办的语气道:“十一殿下,太傅大人,我们为主家办事,自然不敢随意疏忽,还望二位体谅。”
体谅,我体谅你奶奶个腿儿!
池亭雨背地里轻轻拽了拽小皇子的袖子,随后一把抽出他手里的长剑,一剑向最近的刺客挑去!
这些刺客都是东宫私养的死士,平时和大内禁军攀不上关系,没人知道他们的来历,只有太子需要时才暗自出面,帮他解决一些不方便在明面上解决的“麻烦”。
当初容骥摔下山崖,就是这群人的手笔!
容骥一边在心里面暗恨,一边遵照他和池亭雨平日修来的默契,在对方出手吸引敌人视线的同时,一脚踹飞栅栏,给他们二人打通了一条向外逃跑的路。
池亭雨统共没练过几年武,那点稀松二五眼的功夫给小皇子启启蒙还行,真的一挑六起来还是相当吃力,更何况这几个人的武功不比正统大内差,吃的就是那碗饭,配合上天衣无缝,很难从中找到切入点。
池亭雨且战且退,刚到院子口,旁边一个刺客的匕首突然从侧面袭来,以一个相当诡谲的角度避开剑锋,划开了池亭雨的衣袖。
鲜红的血液立即浸湿了一大片,池亭雨闷哼一声,步伐不乱,顷刻间化守为攻,细长的剑刃直刺出去,仗着距离优势刺进了刺客的肩膀。那刺客瞬间后退,旁边一人紧随其上,短剑鞠着月光横劈过来。
池亭雨重心后移,脚尖一点,身体将将避过剑锋,长刃斜挑着击飞了刺客手中的短剑,结果后背不偏不倚地撞到了另一把刀刃上,被锋利的厚刃砍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容骥与池亭雨相距数尺,目眦尽裂地看着他身体踉跄了一下,急得他左右一寻,抄起隔壁家的铁锹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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