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骥再一次睁眼时,人已经躺在了山神庙。
旁边闪烁着一团炽热迷离的火光,淡橘色的光芒充斥在即将倒塌的庙宇中,照出一片会动的黑影。
一只比鞋底还大的耗子呲溜一下窜进神像底下的窟窿里,“吱吱”叫了几身,随后心安理得地进入梦乡,再也不管外面那几个挣命的凡人。
容骥躺在一片干枯的杂草堆上,感觉不到春季夜晚的寒冷。他动了动手指,两条胳膊泛着麻,像是被车轮碾过,腿也使不上劲,要不是知道自己还活着,恐怕以为浑身上下只剩一颗昏蒙蒙的脑袋。
他使劲把脑袋转了个方向,正对着火光后那个熟悉的人影。
“你怎么在这儿?”
小皇子的声音像是被沙砾磨过,哑得听不出调来。对方却立即转头,惊喜地喊道:
“殿下,您醒了!”
什么玩意儿,答得驴头不对马嘴。
那人手忙脚乱地滚到容骥身边,半抱着把他拉进怀里,解开水壶,一口气喂了他半壶水。
这人手笨得不是一般,喂水也能把人呛住。容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又赶紧把壶挪开,拍了拍容骥的背,表情比死了亲戚还难看。
“殿下,您没死真是太好了。”
我看你巴不得我死。
容骥累得不想说话,那武官还在旁边喋喋不休地念叨:“池大人身上都是皮外伤,只是奔波的时间太长,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您别担心。”
对了,池亭雨。
容骥拼了这条命也想坐起来看看,可惜那武官不通人情,一把把他摁在地上,听声音还委屈得要命:
“您别乱动,要是池大人知道我没照顾好你,我这条小命可就保不住了!”
容骥很想说你保不保得住关我屁事,然而武官实在看着可怜,他张开嘴,半天憋出一句:“那几个刺客去哪儿了?”
从方才起他就发现武官的腿脚有些不灵便,走过来的时候带点跛,应该是受过什么伤。
天底下武功高的人数不胜数,但在南溪县这破大点的地方,想让一个朝廷命官受伤,还真有点难度。
武官听完小皇子这句话,本身就长的脸一下耷拉下来,看着有点像驴:
“哎,不瞒您说,早几个月前,宫里传出了您在顺康城出没的流言,朝廷一时风声四起,各个党派都紧张得不行,后来太子殿下不知道从哪儿查出了我和池大人通信的事,立即派出刺客追捕。我抓紧赶过来报信,刚才在外面碰上他们打了一架,这不是没打过……”
要是他打过了,容骥和池亭雨就不用受一晚上的罪,要是死磕在那儿,他俩说不定早死半路上了。
这么说来,他还得感谢这武官拍拍屁股就跑,否则等人发现,尸体都被老鼠啃光了。
“不管怎么说,殿下,这地方已经不安全了,您和池大人还是赶紧离开的好,不然等下次他们来,说不准就真出事了。”
打眼儿一听要离开,容骥下意识动了动身子,疼得他龇牙咧嘴地又躺了回去。他喘了两口粗气,声音都快裂劈叉了:
“离开,往哪儿离开?”
“这……”那武官挠了挠头,给不出什么实质性的建议,“反正这地方是不能待了,越远越好,离京城也不能太近,最好是个能随时逃跑的地方。”
随时逃跑……难道他们注定了要一直风里来雨里去吗?
倘若池亭雨还醒着,肯定立刻赞同这番建议,他心里只想保护小皇子周全,和这个物是人非的家比起来,他宁愿带着自己四海流浪。
这些人当中,唯一一个意志不坚定的,只有他这个被簇拥起来的局外人。
“我知道了,等他起来就动身吧。”
容骥累得不想说话,眼一闭,把武官那张晦气的脸屏退在外。武官委委屈屈地坐在旁边守夜,过了一会儿,他看见小皇子呼吸变得匀长,知道人已经睡着了,这才把池亭雨从地上薅起来。
池亭雨受的的确是皮外伤,只是失血过多,晕过去一时半刻,在他俩说话的时候就已经醒了,迷迷糊糊地听了半截,知道了大概的前因后果,无奈身体不支持他继续作妖,只好继续沉眠。
眼下他被武官这么一晃,睡意彻底没了,撑着地坐起来,嘀咕道:“这小崽子跟你还挺好说话。”
武官不知该震惊他叫皇子小崽子,还是该害怕那句评价,总而言之,他自动后退十尺,在阴影里远远瞧着上司的脸,轻声道:“那,既然殿下都答应了,我天亮就送你们离开。”
池亭雨跟自家人没什么好客气的,点点头应了,随后又嘱咐道:“还有,这次是救容妃娘娘绝佳的机会,你等风波过去,务必把那位姓赵的大夫送去京城,让她亲自给娘娘看病,不要假手于人。”
武官把这一串命令照单全收,又看向池大人的后背,犹豫道:“您……”
“没事儿,这阵子不太平,我不做,就没别人做了。”
池亭雨转头看向睡在火堆旁的小皇子,这小孩背着他走了几里山路,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干净衣服,破破烂烂的,像在沙石土砾中滚过一圈儿的小兽。
要是搁一年前,他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池亭雨幽幽地叹了口气,把武官叹得心惊胆战,又往后面缩了缩。
“接下来我还得交代你几句,路上就剩我和他了,要是太子的追兵赶到,我俩可能真的要完。”
池亭雨跟武官窃窃私语了一晚上,说得天边都泛起了白,才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一张口让他滚蛋。
武官乖巧地滚出庙门准备车马,池亭雨看人走了,慢吞吞地爬到小皇子身边,伸出胳膊抱住了他。
小皇子可能真的累了,这么大动静都没反应。池亭雨脑袋埋在他头顶上,蹭了蹭,声音轻得有如自言自语:
“你说你父母都挺精的,怎么生出你这个小傻子,跑不掉扔下我不就完了,要他们真追上来,到时候两个人一块儿死,怪不划算的。”
小皇子回答不出池亭雨的话,他就继续闭着眼叨咕,叨咕到神像里面的耗子都不爱听了,奓着尾巴一溜烟儿窜出庙门,从此告别这个扰人清净的破地方。
那武官在南溪县转悠了一个时辰,总算买到两匹马,他把马连拖带拽地弄到山神庙,累得气喘吁吁几欲昏厥,池亭雨才把小皇子唤醒,瘸着步子将人抱到马上。
小皇子乍一看到池亭雨,惊喜之色顺着透亮的瞳孔往外冒,他抓着池亭雨的袖子,“你你你”了半天,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倒先一步顺着侧脸往下滑。
池亭雨又心疼又好笑地看着他,凑到耳边小声说:“行了,多大人了还哭哭啼啼的,外面还站着别人呢。”
容骥瞬间哭不出来了,恶狠狠地捶了他一拳。池亭雨被这不痛不痒的拳头搔了个边,像哄小孩一样忽悠一下把他荡起来,吓得小皇子差点叫出声来。
外面站着的武官实在不忍卒睹,尴尬地别过头,假装看庙周围那几朵刚开的花。
容骥安安稳稳地坐到马上,池亭雨这才有功夫搭理他,走过去轻巧地说:“行了,交代你的事赶紧去办,我俩这就走了。”
那武官感激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连滚带爬地从山头上滚下去,不到一会儿功夫连烟都看不见了。
容骥好奇地望着武官的身影,问道:“你交代他什么了,我们要到哪儿去?”
池亭雨捆好行礼,拍了拍光滑的马臀,笑着说:“你不是想给容妃娘娘治病吗,我让他带赵大夫回宫觐见,到时候什么情况,他会给我们传信的。”
说到这儿,池亭雨突然想起什么,“嘶”一声道:“对哦,既然太子殿下发现了,那这消息恐怕还得耽误一阵子。”
不管耽误多久,只要人能去,就算有了盼头。
容骥心里松了口气,眼珠一错不错地在池亭雨身上徘徊,低声道:“无论你去哪儿,我都跟着。”
池亭雨潇洒利落地翻身上马,结果扯到背上的伤,疼得他僵在马背上不敢动。
容骥忽然被他这样子逗笑了,身子前倾伏在马背上,歪着头瞧他困窘的模样。
池亭雨上半身直挺挺地动不了,连教训都显得费劲。他“横眉怒目”地盯着小皇子,斥道:“笑什么笑,赶紧走,省得那帮人追过来。”
容骥不看了,甩起缰绳,跟在池亭雨身后,穿过连绵不绝的翠障叠峦,一路往北,踏上了另一段逃亡的路。
南溪县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到头来,小皇子只领略了一峰一水,没来得及在周围晃悠齐全,就看到了无数人的生离死别。
以后他们家的房子又得空出来了,但这次应该不会无人打理,麦子也熟了,让王曾和刘二拿去兑钱,多的还能做点面,给县里人都尝尝。
就算他们以后不在了,南溪县也会处处留下他们的踪影,总有人会记得曾经的探花郎带着他家媳妇儿从外面回来,给县里面多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