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这女将军差点死了,绍祖乐呵呵地就等着上护国寺烧香还愿了,没想到尹府连寿衣棺椁都备好了,这老太太硬是挺过来了,还一天比一天吃嘛嘛香的,嗨!人这命术啊,难说,难说。”
龙景岳连饮三杯,满脸通红,越发的口不择言了。
“所以没法子让丈母娘短命,梅家二公子就改向了,连自己的发妻一块儿恶心了?”
文茵手持一根竹箸,敲着眼前的空碗,斜眼瞧了瞧屏风后的暗影,喃喃道。
文茵心想,施掌乐怎么生了个这样一个狐媚妖娆的女子,不都龙生龙凤生凤吗?
她娄文茵整日忙着料理穆府的事儿,教养那不成器的儿子,竟不知这梅绍祖胆大如斯,公然养个姓施的当外室。
“要说这施掌乐真是不简单,这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端的都是上品,没想到临死都只是个尚仪局掌乐的女官,还真埋汰她了,生一双儿女吧……”
龙景岳讲到此处,剩下三人都酒醒了一般,眼睛一亮,自来最沉不住气的娄文茵,别过头橫了他一眼,拿起置在手边的折扇就往他脑袋上敲。
龙景岳五分醉,抬手揉额角的幅度都缓了许多,冲着文茵傻笑,不妨嘴角溢出些许还未入口的酒液。
娄文茵佯作呕吐状,朝他嫌恶地翻了个白眼儿。
“据说我那丈母娘临死那阵,留了一句话给尹晔。”
梅绍祖舐了舐唇角开口了,垂着头却斜眼留意着穆炜娮的方向。
“她临死都还顾着尹晔生母的事儿,颤巍巍地嘟哝着,告诫尹晔说,他的生母不姓施,哼,这个老妇!临死都还顾着笼络尹晔。若不是尹旸已经指望不上了,她能想着尹晔?”
梅绍祖再往嘴里灌酒,文茵瞧着喝得有些不像样了,紧忙把他手里的酒壶夺了过来。
“你们都恨澹台夫人,还就我佩服她,我龙某人敬重她,你们说她一个澹台家的遗珠,嫁到尹家,一面张罗尹家堂前堂后的事儿,一面不忘张罗好振兴澹台家的事儿,这可是女中豪杰啊。你,娄文茵,也就管着那个疯狗丈夫和那个疯狗小子,你还能张罗啥?还有你,穆炜娮,为了屁大点儿事儿就知道逃,满街都是男人,你就吊在尹晔那座冰山上,你还不知道吧,尹晔搭上贵人了,就那常家小姐,常家现在可了不得,瞧瞧尹家这气势,若是没澹台夫人的谋划,指望尹懋文那老头,尹家能在濒临倾颓的时候先搭上梅家?如今喘口气儿,又再搭上常家,不动声色地就把声势又给搞了起来?别顾着恨人家老太太,这老太太战场上抵一只军队,如今在自己宅邸里也不仅仅堂妇那么简单。尹家就只着她了。梅二还顾着诅咒这样厉害的丈母娘呢,要我说,这丈母娘在世一天,你梅绍祖也沾一分光。”
龙景岳半醉半醒,絮絮叨叨一通话,起先娄文茵还替炜娮尴尬,谁知这厮讲着讲着,剩下三人都蔫儿了似的,各怀心思的神游,由着他说得唾沫横飞。
“不过梅二,你也是真牛,你这丈母娘跋扈得紧,天不怕地不怕的,就是在御前也是一副老泰山的架势,可她再厉害也是女人啊,她自来就忌讳姓施的,你倒好,姓施的都死绝了,你都能找到最要紧的一个留在身边,哈哈,还是你厉害啊。”
“那老妇忌讳姓施的?呵呵,她厉害就厉害在能把姓施的种养在身边那么多年,老太太这是教我做人呢!我有样学样,她有什么好膈应的?”
梅二苦涩地笑了笑,再往喉中倒酒,伸出食指,指着正托腮往窗外瞭望的穆炜娮。
“尹晔跟当年的施掌乐什么关系,这就你最清楚,那老妇那样对你,等我把施凝烟纳入府中,你可得来喝我的喜酒!我给你找个好座,好好瞧瞧,堂堂澹台夫人怎么丢出去那张老脸。”
“就是,老太太差点儿死的时候都还顾着骗尹晔,尹晔能信?你穆炜娮不现成的证人吗,当年护国寺那一出,尹晔被打到半死那次,寺中发生了什么,还不就你知道。喝酒啊,我说穆炜娮,穆郡主,怎么回事儿啊,今儿就你喝酒跟猫似的,当年的海量上哪儿去了?”
龙景岳起身往酒柜里搬酒,穆炜娮眼瞧着他,颤巍巍地立了起来,虚浮着步子往酒柜处走,突然头晕目眩起来,她眯着眼睛,那熟悉的感觉突然涌了上来,不等三人回过神,穆炜娮就蹿进了屏风里,往里间的恭桶里剧烈的呕吐起来。
吐了一阵,浑身虚浮,脑子里却是难得的明净。
证人?证明什么?证明尹晔早已不在乎什么骗与不骗,不过十二岁的年纪就只是想逃,到了现在也没逃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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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孩子回程路上遇到了各府前来寻找的家丁府兵,被带回了府中。
几日后,费师娘带着文茵和炜娮上了尹府。
尹府前堂,两个小姑娘规规矩矩地立在费师娘身后,朝来迎客的澹台夫人施礼。
彼时澹台夫人韶华之龄,可那女将军的气势,跟寻常府邸的主妇颇有不同。
她面无亲和之色,端坐主位之上,穆炜娮头一回想用“坐如松”来形容一个女子。
“郡主的大礼,我怎么担待得起啊。”
澹台夫人虽面上没有几分亲和之气,嘴上的礼数倒是周全。
论品级,虽说穆炜娮是肃亲王府的郡主,可澹台夫人诰命身份和钦封的将军身份一叠加,两人倒是能行个平礼。
可武将自来就有以功勋论人的倾向,这么一看,也难怪澹台夫人只是嘴上的礼数,面对穆炜娮的行礼,她稳坐如山,纹丝不动了。
“肃亲王都说了,娮娮但凡以费府学生的身份行事,郡主的身份都搁一边。”
费师娘脸上带着笑,呷了口茶,她也懒得跟这傲骨外露神情冷漠的妇人多讲话,马上就交代了拜访的目的。
“尹晔有十日没上费府来了,说是病了,我家老爷挂念的紧,既是病了,想是贵府的内堂在照应,老爷子不方便,就让我带着两个丫头来瞧瞧,略表师徒之情同窗之谊。”
“费夫人今儿都来了,我也替我家老爷子说句话,还请夫人把这话也带给费先生,尹晔这孩子,太皮了,出府听学,老出幺蛾子,我们家老爷打算把他留在身边管教管教,收收性子,再往外送,往后尹晔就不上费府去叨扰了。”
费师娘闻言一愣,不过很快就收住了脸上的惊愕,言说会把话带给老爷子。
身后立着的穆炜娮就没费师娘那么会跟人打交道了。
“为什么呀?尹晔一点儿不皮啊,他学得可好了,先生老称赞他,还说他慧心慧口,是可造之才呢。”
嘴边的话冲口而出,穆炜娮还想说什么,却被澹台夫人的脸色吓了回去。
“娮娮,长辈跟前切勿多嘴。”
费师娘觑着澹台夫人冷下来的脸,佯装斥责道,见炜娮收了声,急忙起身道:
“如此,还请夫人带我们瞧瞧尹晔那孩子。”
费师娘指了指桌上的竹篮。
“我家老爷子还让我张罗了些吃的带给尹晔呢。”
尹府的内堂归置跟寻常府邸没什么两样。
影壁,游廊,厅堂,亭台,花木,禽鸟……样样不缺,庭院的景致也无甚稀奇之处。
这几日云起城中云开雾散,天光敞亮,本是澄澈舒朗的好时日,可自那日跟尹晔分别之后,穆炜娮在就有了别样心境,如今行走在尹府的游廊处,穆炜娮东张西望地瞧着尹晔的生长环境,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尹晔的那句“我不回去了。”
是不回这儿吗?
三人被引到了尹晔的住处,是一处小巧的院落,被整饬地十分简单,若说是一处厢房都有些勉强,生活气息很淡,更像是一处鲜有人往的书斋。
进门东侧三棵排立的水杉生的笔直又茂密,沿墙一溜中规中矩的厢房,厢房青砖碧瓦,房前有廊,茂密的松柏和翠竹自房后探出,昨儿刚下了一夜雨,这会儿小院儿正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草木之香。
领路的小厮利落的打起垂帘,领了三人进屋中,这待客的堂屋还真就是一处书斋的模样,四壁皆设有抵到屋顶的长排书架,整齐列放了密密麻麻的书卷。
看得一旁的娄文茵连连咋舌,她将手掌按在书案上尺牍上道:
“这卷书瞧着眼熟,倒像是前几日先生拿出来讲学用的那本。”
“尹晔往你们先生那里借读了好些古卷了,日日苦读不辍,瞧瞧这架势,以后你们几个还敢抱怨你们先生偏心?哪个教书先生不喜欢勤学饱读的学生。”
澹台夫人没有跟来,虽说此举礼数有失,怠慢的意思昭然若揭,可费师娘倒乐得自在,她扫视了整间屋子片刻,面上带着笑意,捏了捏她俩的脸蛋,在一张竹椅上落了坐,显得比刚才可放松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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