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咕噜咕噜”行进的声音依稀回荡在耳边。

    “出了什么事儿?”进入长安坊后,马车突然停下,引起了她的疑惑。

    掀开车帘,远远地望见王府正门前列了一对对人马,气势非凡。她不由地感到心慌。

    前排侍卫打探对方来历,回来禀告:“王妃,来者是宫里的禁卫。圣上听说您怀有身孕,龙心大悦,特遣使者携礼贺喜。”

    听到是贺喜,她瞬间松了一口气。

    入了府后,才知晓使者不是旁人,而是丈夫的幼弟,行三的皇子,慕容渡。当时,王丽妃还没有入宫,行四的皇子慕容渝亦没有出生。慕容渡只有十二岁,没有封王,住在皇子所,是宫里唯一的皇子,备受瞩目。

    十二岁的三皇子容貌俊逸,身姿挺拔,谈吐不俗,文质彬彬,引得府中一众丫鬟心旌摇曳。

    “贸然前来,打搅了二皇兄和二皇嫂。弟弟在这里以茶代酒,望兄嫂见谅。”

    晚间设宴,慕容渡自言虽是天子使臣,但在兄嫂面前万万不敢居大。兄长体弱不宜饮酒,嫂嫂怀孕更不能沾酒,一家人聚餐,不必太讲究,遂令丫鬟撤了酒水。

    “三皇弟多礼了。既然来了,就当是自己的家,不必拘谨。”丈夫不苟言笑,但眼里亦有喜悦。

    不同于其他皇子,居于京城,不去封地,丈夫七岁便封王别京,茕茕孑立,远离家人,亲情淡薄。而今,幼弟自故土远道赶来贺喜,再是冷冰冰的人,眉眼间,也流露出几分欣愉。

    “三皇弟说得哪里的话。你来了,我与你皇兄,心中只有高兴的份儿,哪有什么打搅?”爱屋及乌,她对这位尔雅温文的三皇子也十分有好感。

    “兄嫂有所不知。父皇原本有意遣康公公前来,是弟弟毛遂自荐,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慕容渡没有掩瞒,“弟弟多年不见二皇兄,甚是思恋,故而想借此机会前来拜访。事先不知父皇用意,莽撞自荐,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兄嫂恕罪。”

    她与丈夫对视,心下默然。

    康公公乃天子心腹,时任中常侍,传达诏令,管理文书,他的一举一动皆代表着天子的心意。

    若来得是康公公,意义自然有所不同。朝中官员会猜测天子用意,观望游离,转移风向,朝堂局面会为之一变,同时,也势必会引起太子猜忌。

    若是旁人错过此恩典,必然会心生恼怒。但是,丈夫无意争储,三皇弟的无意之举确确实实为清河王府避免了诸多麻烦和猜忌。

    “无事,三皇弟不必自责。此举于本王无碍。”正如她所料,丈夫没有为失去此圣恩而感到失望,反倒宽慰起了三皇弟。

    “三皇弟宽心。父皇既然肯改变心意,想必也是怜你们兄弟二人常年难以相见。如今团聚,甚是难得,便莫要提‘恕罪’之类的话头了。”

    “二皇嫂说的是,是弟弟着相了。”慕容渡淡然浅笑。

    自慕容渡来到清河后,王府内大宴小晏不断,前院上空时常飘荡起爽朗的笑声;兄弟二人闲来无事也会手谈几局、对坐清谈、游访街市、跑马狩猎。

    每每夜间歇寝时,见到丈夫红光满面的脸庞,她都由衷地感激慕容渡的到来,浇灌了丈夫渴望亲情的心野。

    大概是天有不测风云,又或是好景总难长留,想要握紧的握不住,想要攥紧的攥不牢,手足之情如此,父子之情亦如是,一夕之间灰飞烟灭。

    污浊不堪的往事又一次涌上心头,令人如何也忘不掉。

    那日,如同往常一般,王府设宴款待三皇子,作陪的还有丈夫的三两山中好友。这三两好友皆是当年思辩清谈的名流,不喜官场,隐匿独居。

    据丈夫事后回忆。宴酣淋漓芳景时,众人相谈甚欢,结为莫逆之交,举杯邀月作证此情。

    而问题就出在这杯邀月酒中。

    酒是陈致之带来的。

    陈宁,字致之,广平名流,清谈之首,性情淡泊,热衷山水,时下拥簇者众多。

    饮完酒后不久,丈夫便感到浑身燥热难忍。一开始,他以为是酒烈,不以为意,只是向来体弱,难堪承受,咳嗽不止。

    陈致之不拘小节,见丈夫不适,恐饮不得烈酒,劝他先行休息,不必顾着相陪,“水何尽可早些离席,不必相顾。你我相识多年,何须拘泥于主宾之礼?弟妹怀有身孕,缺不得你。”

    水何是丈夫的字。二十岁行及冠礼时,父皇御笔亲题,送至清河。

    “怎么坐着发愣呢?该用晚膳了。”清河王见妻子静坐沉思,目光呆滞,遂出言提醒。

    “啊?”清河王妃被拉回现实。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清河王轻抚妻子的肩膀。

    “没什么,只不过是徒生感慨罢了!”清河王妃抬首轻笑,拉住丈夫落在肩膀上的手,紧紧握住,“岁月不饶人啊!王爷行及冠礼如同昨日之景,仍历历在目。可这一晃儿,二十几年都过去了,连瑱儿都到了可以举行及冠礼的年纪了。”

    “你呀,就爱瞎想。”清河王拍了拍妻子的手。

    清河王妃瞪了丈夫一眼,眼神含嗔藏娇,“哪有瞎想?昨日我还是未嫁少女,今日眼角已有皱纹。时光静流,不知不觉,我也老了呀。”

    听罢,清河王轻笑出声,微微俯身,与妻子持平,头抵着头,眼神真挚,言语温柔,“不管你变成何等模样,在我心里,依旧是新婚之夜,娇羞美艳的新嫁娘。本王待你之心,此生未变。”

    清河王妃眼眸闪动,光华氤氲,“无论山河如何更迭,世事如何变迁,妾身待王爷之心,此生亦不变。”

    “嗯。”清河王颔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本王必不负当年之约。”

    清河王妃眼角含泪,唇角带笑,微微点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清河王拂去妻子眼角的泪珠,自嘲道:“碎月馆的存在,到底是本王负了你。”

    碎月馆正是白姨娘的居所。自那污浊之事后,王爷从不踏足。

    “不怪王爷,妾身不怪王爷。王爷也是遭人陷害,并非原自本意。”清河王妃出言安慰。

    清河王抚了抚妻子的头发,虽不似年轻时候那般光泽润滑,但依然会触及他心中柔软之处,“难为你了。”

    清河王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其实,长子慕容瑱的出生并不光彩。

    二十年前,邀月宴后。

    他离席出屋,晚间凉风迎面吹来,顿觉清醒不少。迈步走向春秋堂,还未踏进内院,便感到口渴难耐、头晕目眩、四肢无力。

    一股股热流涌向下腹,浴火焚身般煎熬。他意识到,这绝不是饮酒的症状,酒中应是掺杂了不入流的东西。

    内室的烛火未灭,在黑夜里静候着它的男主人。

    温馨敞亮的家,温柔可人的妻子,无不引着他往里走。可他站在原地,不敢迈进。妻子如今身怀有孕,他若是控制不住自己,必然会伤了她和胎儿。

    这真是一段奇异的时间,他以为自己站着思考了很久,实际上,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他转身离开,打算前去宴厅告知幼弟和友人,酒中有药,莫要再饮。

    即使知道这是徒劳无功。毕竟时间已经过去,酒水早已入了众人腹中,他也想前去一试。

    “王爷?王爷!您怎么来了院子,还走了呢?王妃还未歇下,正在等您。”

    身后传来声音,他不予理会,笔直前行。

    “王爷!王爷!”

    来人并没有就此离去,脚步声渐近。

    “走!不许跟着本王。”他浑身浴焚,语气不耐。

    可对方不听,亦步亦趋地跟着。

    “滚!”他怒吼。

    “奴婢见王爷脚步酿跄,担忧不已,遂跟了上来。”对方停顿了一息,“王爷饮酒,深夜独行,王妃知道了,想必亦是担忧。”

    他停下了脚步,望向对方,“回去告诉王妃,本王突有急事需要处理,今夜歇在书房。教王妃不必等候,早些安寝。”

    对方应了声“喏”。

    之后的事情,他就记不清楚了,只依稀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异香。

    再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

    头疼欲裂,他艰难地起身,发现身边躺着一位赤身裸体的女子。回想起昨夜饮了下了媚药的酒水,折身离开春秋堂,身后跟着一名丫鬟。

    环视凌乱的床榻,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压抑内心翻涌的怒意。

    “啊……”那女子醒了,“这,这……”

    “滚下去。”他开口。

    “王爷恕罪,王爷恕罪。这不是奴婢本意,是王爷,是王爷拉着奴婢的,奴婢有反抗的。呜呜呜呜……”

    女子的哭声更令他心烦,他拧了拧眉头,穿戴整齐后,丢下一句话,“收拾完后出来见本王。”

    出了内室后,才发现此处位于王府南侧偏僻处,院名碎月馆。昨夜头脑昏昏沉沉,大概便是行至此处,失了意识。

    那女子收拾整齐后出来,他才认出是王妃身边的婢女。王妃前些日子从府外带回来一名身世凄惨的女子,甚是疼惜。

    王妃身边伺候的人,总要顾及几分,不能直接拉下去严加拷问。一时间捋不清前因后果,更令他头疼欲裂。

    忽又想起幼弟和友人,也顾不得这女子,只留下一句:“呆在这间院子里,一步也不许出。过几天,本王再来询问发生了何事。若是被本王发现蓄意邀宠,直接打杀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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