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党?我观陈二大人步履蹒跚,怕是吃醉了,甄毅虽是我女婿,可他已经死了。”锁链垂下,江子墨在锈迹斑驳的叮当声中逐渐收起笑颜,他平静地说,“连带我的女儿,都死了,没有同党。叛逆皆已伏诛,甄氏一族皆已流放。朗朗乾坤,天地昭昭,唯独我一个暮年老人还苟活于世。”

    江子墨垂头哑笑,逐渐抬起的眸子凝视着陈平冈,顿时令陈平冈那满面怒容陡然一僵。

    “诶,二哥,江老大人是江家族长,声名远播,烟州上下无不赞颂老大人功绩卓著,甄毅谋逆怎会与江老大人扯上关系。”陈金裘眉眼狭蹙,笑容满面地说,“江大人痛失爱女,心系外孙女也是情有可原。这里是大牢,四下无外人,我等三人前来也是为了查明此案,为江大人平冤的。”他说着看向陈丘生,轻声唤,“大哥。”

    “江大人,书信已送至府上,连平日为你研磨的夫人也看出笔迹出自你手。”陈丘生缓缓转过身,“在者,那送信之人也已被逮捕。人证、物证,统统指定证据确凿,这些,你不认也得认。”

    “老夫名言在此,不曾写过书信。”江子墨走近几步,哑声说,“陈大人,笔迹可造假。”

    “这是咬死了不认?呵呵。”陈平冈冷笑,“江子墨,你可真是青松一棵,但你怕是没听听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烟州牧治水有功,盛崇年间先帝郑武帝曾称江子墨为‘定泽真松。’陈平冈这是在讥讽他驻足顶峰,无视天下。

    “老夫朽木一竖!”江子墨抓着木柱直视陈丘生,“无须狂风起,自倒山崖。”

    “烟州牧孤高望远,烟州常年大水淹没土泽,这整个烟州十四县对江大人之功赞颂有加。”陈丘生凝眸与之对视,“大人何必如此谦虚?你的功,可大过天了。”

    天!

    江子墨眸子骤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子之上,只有一片天,那就是当今郑国皇帝,他才是天,谁敢大过天?!

    “烟州大水频频,穷苦贫瘠之地,每年的粮草都需上奏圣上,请西南各地调集粮草维系生机。”江子墨指腹下滑微握木柱,“穷山恶水出刁民,都是戏言,陈大人怎可轻信?”

    “本意明日审理,我来此是何人之意,江大人心中自有分晓。”陈丘生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至于江大人有心无心接纳,全凭您一人决断……我们走。”

    陈丘生率先转身,陈平冈怒挥袖袍跟上。

    而陈金裘则是意味深长的指了指书信:“江大人,如今郑国的天唯有司空大人一徐清风,山雨欲来,青松难歇,有清风作伴,青松自当长立崖头,还请江大人好自为之。”

    他说完也走了。

    江子墨看着书信蹙眉沉思了半晌,旋即拿出观阅完,顿时就轻笑起来,他盘腿坐在地上,揉皱了信。

    那掌灯狱卒去而复返,对着江子墨毕恭毕敬奉礼,说:“老大人,外面有人想见您。”

    “不见,庞博艺只手遮的是崇都那片天!”江子墨冷视狱卒,“我烟州穷山恶水,可万民自强不息,三个小崽子来威逼利诱,接下来怎么的?刀斧加身于我这把老骨头不成?赶走、赶走,我累了。”

    “可……这……”狱卒欲言又止,“大人,此人不是三位廷尉大人的人,而是——”

    “还能是谁?”江子墨打断话头,一扔信纸,“如若是下属官员,也让他走,见了我这戴罪的老头,只怕是祸事连连。”

    狱卒蹲着身子将灯笼凑近,递出手中一枚金簪子,说:“老大人,那人说,大人若见了此物,定会相见。”

    朦胧火光映照着江子墨逐渐睁大的双眼,深藏在心底多年的悲伤再度涌出,枯瘦的手指微颤,抚过簪子上残留的血迹。

    他喉间滚动,说:“这是笑南的……”

    ……

    临行前齐舟真人没有出来送,只有第五婷为元吉和江果送行。

    到达怒魔境后元吉已然学会御剑术,但他还没有仙剑,只好和江果合用一柄仙剑。

    两人下了山,径直来到烟州,元吉扫了眼手上四年前的书信,对身前首饰摊子的老妇人,问:“请问怡茶庄怎么走?”

    “往西直大街走就是,那茶馆子生意火热,一眼就能瞧见。”老妇人转向江果,眉开眼笑,“姑娘好眼力,这是红豆簪子,式样别致,你这么漂亮戴上一定好看。”

    “红豆簪?”江果捏着簪子打量,不屑一顾地说,“女儿家家的玩意儿。”

    “买了。”元吉取出银钱丢在摊桌上,“师姐,走吧。”

    江果一愣,还没回过神就被元吉拉着袖袍往西直大街走,她攥着红豆簪,看着元吉的后背,脸上忽然浮上一层悄然的红晕。

    两人到了怡茶庄,楼内人群簇拥,座无虚席,台上放着一床琴,一位歌女正端坐抚琴,清唱着曲子。

    “黄沙千里……甲士如海……刀兵猎猎映残月……”

    尾音缭绕,铁血肃杀之意转而息止,鼓声缓缓退却,全场内外鸦雀无声,唯独可以听到茶客们此起彼伏的剧烈呼吸声。

    片刻,就听掌声雷动,四下茶客纷纷赞不绝口。

    小二领着两人入了雅间,不多时送来了蜜饯瓜子等干货。小二斟了茶,在元吉耳边说了两句。他便跟江果打了招呼,跟着小二进了另一间雅间。

    “这一曲夜沙狂歌在茶馆里唱了六年。”鹿不品背着身看窗外,“而你迟来了足足四年。”

    元吉见了鹿不品登时单膝跪地,垂头奉礼:“元吉,拜见鹿先生。”

    “听说你入了开渊谷。”鹿不品站起来眺望街道尽头的府邸,“如此甚好。”

    “鹿先生的信,元吉收到了。”元吉起身将信放在桌上,“下一步,元吉要怎么做?”

    下一步要怎么做?保护小姐。在下一步呢?杀了危及到小姐和将军的人。在下一步、在下一步、在下一步,元吉看着鹿不品,在心中不断的重复。

    下一步,我要杀谁?

    鹿不品终于转过身,说:“烟州牧江子墨入狱,这人不能死,得救。送信的人是关键所在,不过这人已经被庞博艺调换了,是个弃子。”

    “那廷尉……”元吉眸中杀机一现。

    “不能杀。”鹿不品将桌上的灯烛点亮,“你既已入了开渊谷,便知晓修道者不得滥杀俗世凡人,这是铁则。从今往后,你要自己思量,下一步就依照书信所言。”

    他拿起那张略显褶皱的信纸,眸子扫动间,逐渐明白了后续的计划。

    信中详细记录一个人的姓名、籍贯、家室,从出生到长大,重要的部分详细记录。而元吉要做的,就是让一个不肯承认自己的人,承认自己。

    他将一角放入烛火上点燃,信纸渐渐燃烧。

    元吉凝视着四年来反复观阅的信纸,冷峻回答:“元吉,领命。”

    信纸逐渐变黄变黑,被火焰覆盖的纸页上,残留着最后一笔锋利如剑的字迹。

    ‘小姐无恙,此生复仇。’

    ……

    “三位廷尉此番南下烟州,为的不是杀江子墨。”鹿不品掐灭烛火,“烟州常年发大水,如果不是江子墨,烟州已成一片泽国,这里所有的百姓都对他感恩戴德,他是大才,亦是大司空的眼中钉。奈何年迈佝偻,也不知道这棵定泽真松还能傲立多少时日。”

    元吉抬眸,说:“廷尉如此大张旗鼓来烟州不为杀他,那是为了什么?”

    “烟州是江南一带的中枢,这里多山,前后皆靠大江,可谓烟雨江南。绸缎、烟草、茶叶是这里百姓为之生计的主业,可大水频发令物价一降在降,说是贫苦一点也不为过。”鹿不品撩袍落座,“如果在这里建造码头供已货船来往贸易,你以为如何?”

    元吉反应如电,当即说:“贫瘠之地,物价低迷,如果外商通货,那烟州必然一跃为九州航运富饶之地!”

    “不错,景诚帝荒淫无度,庞博艺虽在崇都是一人之下,但他没有兵权。而太尉一党则手握重兵,庞博艺要想与之抗衡,不能只是操控一个傀儡天子,他需要银子,而烟州对于他而言,无疑是座金山。”

    鹿不品抚着短须继续说。

    “江家在烟州是望族,庞博艺要是拿下江子墨,在烟州建起港口,那么崇都的权势平衡就会被彻底打破,你明白吗?”

    “那么这次书信一案,就是庞博艺的契机。江子墨内外无靠山,必然无力反抗。”元吉见鹿不品抬臂,便起身落座,“但烟州上下对江子墨信任有加,庞博艺不好动武,便想釜底抽薪,让江子墨臣服。”

    “江子墨如若从此事中安然逃脱,对王爷和小姐,我也算是有个交代。”鹿不品见少年如今已然长大,神情也颇为欣慰,“现下九州通缉布告上追捕的是小姐,你长大了,样貌也变了许多,没人会追查。救下江子墨,他便是你光明正大进入崇都,追查王爷私通流寇一案的关键!”

    元吉起身奉礼,郑重地说:“元吉,明白。”

    鹿不品掌压着桌沿,问:“元吉,还记得剑,如何用吗?”

    “一剑封喉。”元吉凝声说,“血不留痕。”

    “身在权势中心犹如置身于狂涛浊浪。”鹿不品倒了茶,茶杯举到唇边,“你要握紧手中剑,记住自己的身份。”

    你是死士。

    这是无声的告诫,也是永远逃不脱的宿命。

    元吉注视着鹿不品,那深藏四年的冰冷再度涌出心头,他握紧拳头,恢复了过往的冷漠,恭谨奉礼。

    随即他出了雅间和江果一同下楼,那小二在临行前对元吉耳语了许多,随即弯腰揖礼,头几乎碰到元吉的腹部,可就是这一刹那,元吉的手里突然多了一张纸条。

    “掌柜的吩咐了。”小二热情微笑,指着街道尽头的府邸,“公子去那头便能寻到要寻之人。”

    江果狐疑地看着小二离开,而元吉则一扫掌中的纸条,片刻后收进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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