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大街上正有一队身穿铠甲的士兵走过,个个身形魁梧,腰跨钢刀。而队伍中一人骑着马奔到元吉身前,笑着拱手说:“昨日一别,今日又见面了。”

    刘台镜一身盔甲装束,他取下头盔,一束长至腰后的马尾柔滑垂下,玉树临风的气质飒然尽现。

    “刘师兄,你怎么……”元吉诧异地用手指上下虚划,“一身戎装。”

    “入世莫在以师兄弟相称,我如今司职考公左丞,随城西禁军一道去边塞查看军械情况。”刘台镜笑容和煦,朝着江果奉了礼,“正巧烟州牧受审,特地在此驻扎,案子结了就上路。你呢?在此所为何事?”

    “原来如此。”元吉还礼回答,“我和江果正要去寻亲。”

    江果瞪了元吉一眼,撇嘴说:“你还真上道,江果是你叫的吗?”

    元吉和刘台镜皆尴尬挤着笑。

    江果叼着烟杆也不看刘台镜,吊着嗓门说:“小刘,当上官了,威风啊。”

    江果和刘台镜熟悉,她时常为谷内弟子抓药,一来二去加上刘台镜耐磨的性子,两人还算的上是朋友。

    “呵呵,小官。”刘台镜下了马,“果子,你在烟州的亲人是谁?”

    江果吐着雾撇嘴:“关你屁事。”

    “是烟州牧江子墨老大人。”元吉说,“我们正打算去大牢。”

    “大牢不得外人进,得疏通关系。”刘台镜端着下巴思索,“我有门路,一道走吧。”

    刘台镜牵着马和两人朝大牢方向走,江果嘬着烟杆说:“你门道够多的呀。”

    “烟州邻近开渊谷,谷内师兄弟许多都在烟州讨生活。”他指着一家绸缎庄,“那也是门内弟子开的,如今做了商贾,破了忧破境,还娶了妻,日子也有了盼头。”

    “做商贾可以破除心魔?”元吉蹙眉,“商人重利,欲念深重如此,怎么破的了心魔?”

    “你有所不知,每个人破镜的机遇都不同。”刘台镜看向他,温声说,“我们都是凡人,每个人心中的七情六欲、执念,都是因人而异。有的也许只是淋了一场雨便能破了心魔,道法千万,道心守一,元吉,你的道,只能是你的道。”

    元吉若有所悟,点了头。

    三人到了大牢,刘台镜进去喊了人,不一会儿出来一个狱卒,他与三人寒暄了一阵,旋即问明来意。

    得知江果是江老大人的外孙,狱卒尴尬地说:“巧了,今天来看江老大人的人还真多,果子,你怕是得等会儿,里头有人呢。”

    “谁呀?”江果冷眉横竖,“是不是那三个廷尉?”

    狱卒解释:“不是,那人我不认得,现在还在里头说话呢。江老大人吩咐了,别让人打扰,如果是上头派来的,也得叫人赶着去知会一声。”

    “这位师兄,敢问。”元吉正色问,“牢里是不是还关了此次涉案的信使?”

    狱卒点头:“关了,怎么?你要见他?”

    “是。”元吉恭敬奉礼,“还请师兄行个方便。”

    “这也成,不过今儿来的廷尉吩咐了,严加看管。”狱卒告诫他,“你得快点。”

    江果和刘台镜进了班房喝茶等人,元吉则跟着狱卒进了牢房。

    四周的气味刺鼻难闻,空气中夹杂着尿液、汗臭、排泄污秽的熏臭味,隐约间还有些许咸腥的血腥味。

    在牢房的最深处,元吉见到了那名信使。

    ……

    “马和,崇武年生人,到今天,二十有六,司职代州牧门下小吏,家中无妻,唯有年迈二老尚在代州。”元吉注视着脏乱不堪的马和,微微顷身,沉声问,“是也不是?”

    牢房内杂乱的稻草铺满地面,马和捧着铁链跪爬靠近,他面上满是血污和尘土,嘴唇干裂外卷着死皮。

    他嗓音虚弱地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这些?”

    “你家中无兄弟,是独子,二老凭着半亩薄田将你养大,后于崇武十年向代州牧府管事马福供了‘孝敬银’,将你送入代州牧府,盼着将来能混个一官半职。后来马福将你收为义子,改名马和。”元吉注视着马和的一举一动,“是也不是?”

    马和眼眶通红满布血丝,他攀着木柱努力撑起身体,颤声说:“你到底是谁?”

    “中永七年!”元吉声音陡然变冷,“你代替江氏信使江林,跑马入边塞送出烟州牧密信一封与士史焦朋兴。”

    “是也不是?”

    “不是!”

    马和吓地猛然松手,他手脚齐动向后退缩,哑声高喊:“我就是江林,我就是江林!那封信是江子墨大人亲手交给我的。”他厉声大喊,“是江子墨亲手交给我的!!!”

    “你不是江林。”元吉眸子如刀,语调森寒,“真正的江林已经死了。”

    马和忽然浑身颤栗了一下,冷汗岌岌而下。他抬眸盯着元吉,像是从惊吓中恢复了过来,强自镇定心神。

    “江子墨勾结叛国余孽,其罪、其罪当诛!”马和像是阴影中的厉鬼,阴恻恻地说,“他身为江氏族长,收留叛逆,意图谋反,这是诛九族的大罪!我这是为我族谋生,为江氏——”

    “你这是在谋害江氏一族!”元吉冷声打断,“只因为你双亲性命握在代州牧酆承悦的手里!是也不是!”

    “酆承悦答应替你照顾二老,所以你答应替他送死,是也不是!”

    “你顶替江林,意图构陷江子墨窝藏甄氏余孽,置他于死地,是也不是!”

    在接连不断的逼问声中,马和疯了般的摇着头,随即抓着脏乱的头发匍匐在地上哽咽抽泣。

    “不是、不是、不是!”马和哭着喊着,他突然从阴影中扑出来,乌黑的手探出木柱疯狂舞动想要去抓元吉,“你到底是谁,说!是不是江子墨派你来的?!还是焦朋兴?!还是酆承悦?!!!”

    “江子墨?焦朋兴?酆承悦?为何你单单只是想到这些人?”元吉冰冷的眸中突然多出几分怜悯,他俯身阴声一字一句的回答,“为何不能是郑国大司空,庞、博、艺。”

    马和瞳孔放大,他扒着木柱身子却瘫软下去:“不可能……绝不可能!司空大人绝不会派人来的,绝不会,不会!”

    “你怎么知道不会?大司空又怎么知道你不会为了独活而诬陷酆承悦?”元吉森然冷笑,“为了苟活,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又算的了什么?命呀,是自己搏出来的。”

    这声话语令马和的十指扣紧木柱,撕裂的伤口溢出鲜血,沿着柱身淌落,他无助的抽噎着。

    “没有。”马和面颊抵着木柱仰视,眼泪混着眼角的灰尘淌落,倔强地吞咽着唾沫,“我就是江林,是江子墨、是他亲手把信给我的。”

    “真正的江林在甄毅被砍头的第二天就已经出发前往边塞。”元吉端起他的下巴打量,“而你是在队伍快到代州的时候出发的,这一点,边塞士兵可以作证。”

    马和拽着元吉的衣袍,喉间滑动,绝望地说:“都是说好的,这是死局,司空大人为何要在此时变卦,为什么?你到底要什么?说!你到底、到底要什么!”

    “这自然是死局,但如今局势已变。”元吉贴近对方的耳朵说,“酆承悦为求自保已倒戈向太尉。司空大人有令,此案密谋主使只有一人,此人名为,酆承悦。”

    “酆大人倒戈了。”马和怔怔呢喃,他呼吸陡然粗重起来,激动地拽紧元吉的衣服,焦急地问,“那我父母——”

    “你父母无恙,我已派人将你父母接到烟州。”元吉扯开他的手,“完成司空大人的嘱托,从今以后,你不是马和,也不是江林,你还是你,你是罗川。”

    罗川,这个名字已经有十六年没有人被喊起过了,就连改名后,他的父母为了他的前途,都叫他和儿。

    马和这个名字是什么时候像黥刑般烙印入骨髓的?那硕大的代州牧府邸里的罗川,在阿谀奉承的笑声里逐渐弯下了腰,一口一个干爹叫着陌生的人,可换来的却是死路一条。

    这个名字令他浑身剧震,他怎么可以忘记?他在过往的记忆里想起双亲苍老的面容,忽地跪在地上缓缓哭出了声。

    哭声越来越大,引的周遭牢房的犯人顿时叫骂起来,嘈杂的声音汇聚一团,在幽暗的牢房里不断回荡,犹如厉鬼的哭嚎声连绵不绝。

    “我不是马和!!!”罗川揉皱了囚衣,他在叮当作响的铁链声中站起来,挺直脊背悲声咆哮,“我是罗川!我是罗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还未尽孝,我不能死!爹!娘!!!”

    凄厉的嚎啕声中,罗川重重跪地,对着牢房的出口方向连连磕头。

    他抬头时,元吉的身影已经不再了,周围的叫骂声包围了他,令他仿佛在刹那的疯狂中如坠冰窟。

    哽咽声渐渐停止,他喃喃低语:“我是罗川。”

    元吉出了牢房,狱卒听着里面铺天盖地的叫骂声,蹙眉问:“动静这么大,你未免也太过声张了吧?”

    元吉奉礼说:“师兄见谅。”

    “无事,如若江老大人能从此案得脱。”狱卒搭着他的肩膀,“就是把天捅个窟窿,老子也陪着。”

    元吉轻笑两声,看了看班房,见没人,就问:“我师姐呢?”

    狱卒翘着大拇指身后的牢房指,说:“进去见外公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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