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没见的外孙女突然造访,江子墨哭的老泪纵横,一老一小隔着木柱垂首落泪。

    “当年我认了鳕儿归族,原想为她这一生寻个好人家。”江子墨唏嘘感叹,“只是没想到她命中有道缘,便让她上了山,奈何这一次放手,竟是永别。孩子,好孩子,让外公看看你。”

    江子墨伸着手,揩去江果眼角的泪珠,他的双目浑浊,多看之下竟觉得江果和江鳕长的几乎如同一个莫子刻出来。

    江鳕早年代替江家女入宫选秀,那是因为当年江家后院当家的大夫人性如烈火,眼里揉不得沙子,对茶户出身的江鳕非打即骂。而江子墨出了名的怕老婆,也是无可奈何。

    江鳕在江家受尽委屈,一直默默忍受,这些江子墨都看在眼里。如今江鳕没了独留下女儿,他想补偿,但现下自身难保,胸中郁结之气越发令他难受。

    “外公,我在谷里吃的好住的好,外公多心了。”江果察言观色地宽慰,“倒是外公入狱蒙冤,我心里才难受。”

    “无事,他们治不了我。”江子墨笑着拍拍她的手,“烟州乃我江家独大,没了我,他们拿不下来,只能另辟蹊径来解决。”

    江果握紧江子墨的手,担忧地说:“廷尉亲至烟州审案子,闹的九州人尽皆知,恐对外公不利。”

    江子墨掩唇咳了两声:“他们不敢的,只要我不认,就是陛下亲临,也未必会革了我的职。”

    “果真如此?”

    嗓音温和,刘台镜靠着木柱,笑吟吟地看着江子墨。

    江子墨看向刘台镜,疑惑地问:“这位是?”

    “他叫刘台镜,算辈分是我师弟。”江果抬袖抹着眼泪。

    “刘台镜?”江子墨额头渐渐挤皱,他盯着刘台镜看了半晌,“小兄弟,我们可曾见过?”

    “江老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刘台镜背着手悠然走近,“当年在烟花船上,我和江老大人可有过一面之缘。”

    烟花船三个字像是一道惊雷,还有刘氏这个姓氏是皇族的姓,细思之间,江子墨瞳孔渐渐收缩。

    他沉默片刻,说:“果儿,你且先去吧,我与这位小兄弟有话叙谈。”

    江果揉了揉眼眶,诧异不解地心想,自己的外公和刘台镜有什么好说的?

    可她见江子墨眉头紧蹙,言辞似在刻意支走她,便狐疑地离开了。

    牢内沉寂无声,许久,江子墨犹疑不定地说:“当年烟花船上,除却天横贵胄,皆是一方封疆大吏。我观你年岁不过二十上下,你是凭什么身份上那艘船的?”

    刘台镜听出老州牧话语中试探,但他也没躲藏,反倒大方地回答:

    “景诚帝膝下有两子,晋王刘修永,秦王刘修良。而当年烟花船上,花前月下,凭栏樽前,船上姓刘之人,只有两个。”

    江子墨闻言陡然一口气憋在胸腔中,旋即他突然颤巍巍地双膝跪地,奉行大礼,恭敬伏拜说:“老臣江子墨,拜见齐王殿下!”

    刘台镜回味这句幼年时的称呼,眼眸里含着深深的沉重,但话语却显得极为平淡:“这牢里味道混杂,江老大人待久了怕是头昏眼花了,齐王早已葬身火海,世上再无三皇子。”

    江子墨急声说:“殿下如此说便是怪当年老臣失职之罪,老臣有罪!”

    刘台镜左右渡了几步,面上带着笑问:“老大人何罪之有?那是天灾,谁也不能预料的祸事。”

    “花船失火,老臣曾勉力彻查!只可惜未能寻出丝毫线索,更没抓到纵火之人,老臣罪该万死!”江子墨撑起双臂抬头,“而今殿下无事,可谓苍天有眼!我郑国历代圣灵护佑皇家,老臣、老臣……”

    江子墨喉间滑动,隐有哽咽的泣声。

    “一艘花船,七个州的封疆大吏,加之后宫得宠贵妃,以及齐王、四公主,叫一把大火烧的干干净净。”刘台镜眼眸现出悲伤,唇齿却含笑,“圣灵如若庇护,应该天降大雨救下所有人。而今留我这形单影只的孤魂野鬼,有家不能回,有苦自己咽,有冤——不得昭。”

    刘台镜最后一句话咬字狠重,像是石头一般,砸的江子墨又猛地垂下头,浑身颤栗。

    江子墨连连重复说着:“老臣该死、老臣该死!”

    “江老大人,那把火烧死七州州牧,唯独你这个先帝赞誉有加的定泽真松没死。”刘台镜微歪头,轻声细语的,“你说此事怪不怪?奇不奇?你方才说历代生灵护佑皇家,大火当晚你声称公务繁忙飘然离去,如此得天独厚逃过一劫。那是不是苍天有意,要加帝王珠冠予你,受你为郑国之主?”

    江子墨猛地重重磕头,口中仓促喊:“老臣不敢、不敢!殿下、殿下莫要折煞老臣!”

    那鲜血顺着通红发紫的额头溢出,溅在尘土里、稻草上,沿着脸颊滴落,惶恐的神情溢于言表。

    “那我倒要好好问问了,老大人,如若你未参与纵火一事。”刘台镜抱着双臂,“为何你一下船,大火就起的如此突然?”

    江子墨抬着头,鲜血横在鼻梁间,他睁大浑浊的双眼,诚惶诚恐地解释:“当时、当时下人来报,代州牧酆承悦抵达烟州,我便与当地官员一道前去迎接,可刚到半路就听闻花船着火,事关贵妃与一众州牧大人性命,老臣便立刻回返。

    等到了湖边,火势已然滔天难以遏制。殿下,在我烟州发生此等过失,我江子墨难辞其咎,是老臣的错,老臣罪该万死!”

    刘台镜提起灯笼凑近他的脸颊:“这话都是你一人说的,空口无凭,可有证据?”

    “一干仆役、随从,还有随行官员皆可作证。”火光照亮江子墨肃穆的侧脸,“殿下,老夫如有半句假话,那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那些人我都已经查过了,事情的确如此。”刘台镜凝视着他,“可这烟州上下以你为主,这些人的话,实难叫我相信呀,江老大人。”

    “殿下不信,自然情有可原,但老臣绝无半句虚言!”江子墨挣扎着爬起来,朝天奉礼说,“承蒙皇恩浩荡,老臣久居一方州牧,勤勤恳恳,一生清廉!现下为证清白,唯有以死明志!”

    他说完猛地仰身,朝着墙壁狠狠撞去!

    嘶!

    就听铁索晃荡声起,刘台镜一把拽住江子墨的手,硬生生拉住了他。

    刘台镜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说:“肱股之臣,就这样无故死在大牢里,叫我小小考工左丞如何自辩?行了,老大人,我今日来此,是有一言相劝。”

    锁链被拽着,江子墨行为受限。他呼吸粗重,瓮声说:“殿下请讲。”

    “明日大堂审理。”刘台镜轻描淡写地告诫,“请老大人,俯首认罪。”

    江子墨闻言一惊:“殿下,老臣——”

    刘台镜抬手一拽,江子墨顿时贴撞在木柱上,两人的面容近在咫尺。

    刘台镜眸子冷冽:“你若想活,就认。”

    江子墨惊疑不定:“殿下何意?”

    刘台镜松了锁链,慢条斯理地取出帕子擦去江子墨额头血渍,轻笑着说:“无他,救你耳。”

    江子墨不明话中意思,蹙着眉细细思索间,刘台镜已然起身迈步,正要离去。

    江子墨怔怔瘫坐在地上,不过刹那间,他像是想起什么,慌忙扑跪在稻草堆中翻找出一团揉皱的纸团。

    他将纸团扔到刘台镜身后,伸着脖子高声喊:“殿下!殿下留步,这是廷尉刘丘生给我密信,请殿下观阅。”

    刘台镜捡起纸团,铺开一角,旋即面色刹那变作冰寒。

    信中写明要江子墨俯首认罪,庞博艺承诺不牵连江氏全族,如若不认,株连九族!

    这是个最简单的办法,拿下江子墨,烟州就将被庞博艺收入囊中。

    可刘台镜却存有疑虑,他接任官职之后,跟随城西禁军一同前往满红关运送兵器。

    但满红关在北边,烟州在东南,军队绕路烟州的目的又是为什么呢?

    这个消息让刘台镜的心底一沉,他撇眸看了江子墨一眼,旋即一言不发的转身出了大牢。

    来到班房,江果和元吉正坐着和狱卒饮茶闲聊,狱卒见刘台镜回来,就说:“你们这紧锣密鼓的前后看人,莫不是要为明天的审理翻案?”

    “师兄身为大牢狱卒,不是也盼着江老大人能早日出狱吗?”刘台镜一展笑颜。

    “我入世早,在烟州呆了三十年。”狱卒一口灌下热茶,“整整三十年,每年都发大水,要不是江老大人,烟州的田地早被大水淹了。他是个好官,百姓们都爱戴着呢。”

    话语中的辛酸一听就叫人不禁叹气。

    江果听着话,没了喝茶的心情,她看向刘台镜问:“小刘,你点子多,帮想想办法。”

    “这事情闹的大,委实没有办法。”刘台镜苦笑,“但老大人也说了,烟州江家独大,但现下的江家除了老大人并无大才,老大人若是被定罪,那便是在定烟州十四县百姓的罪,这要闹起来也不好收拾。”

    “不错,烟州的百姓对这件案子都翘首以盼。”狱卒说,“廷尉要是敢定老大人的罪,他们断然出不了烟州。”

    元吉站起身说:“形势所迫,廷尉怕也是火烧眉毛。就算送信人招供,廷尉也未必敢定罪杀人。师姐,还是看明天如何审理吧。”

    江果比谁都急,可看元吉和刘台镜皆是胸有成竹的模样,顿时有些生气。

    她眉头一挑,扫视两人:“你们两个一前一后,一个见了送信的,一个和我外公聊了这么久。说,是不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刘台镜没回答只是莞尔一笑,元吉则是沉默不言。

    江果打趣般说:“哟呵,还跟老娘摆谱?”

    狱卒忙起身给两人打掩护,人毕竟是他领着进去的,虽然隔得远,但也隐约听了几耳朵,他一阵吹捧宽慰,替两人糊弄过去。

    而江果的话像是一颗投进湖中的石子,令沉默的刘台镜和元吉都看向了对方。

    他们都在猜,对方在狱里,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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