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古宅
唐糖赶到王家祖宅时日头还未落山,却是已感疲乏,这一路上不住的走走停停为阿星输了不少的内力,消耗却也颇大。此时阿星已经醒转过来,只是还颇为虚弱,伏在驴背上兀自哼哼唧唧,惹得唐糖心烦不已,不住用剑抽打着他的丰满臀部,口中埋怨个不停。
那是一座三重院子的大宅,颇显气派,白墙黑瓦,与镇上风格颇为相称,同样的一派清明风,孤零零地伫立荒郊;黑色大门紧闭,一块黑色的门匾,肃穆而庄严,上面明晃晃的两个端庄的白色楷书大字:王府,甚是显眼,那两个字笔力雄劲,颇具风骨,显是出自名家手笔!
唐糖来至门首,盯着那门匾发了半天呆,心底泛起一阵说不出的感觉,犹豫了半晌,还是轻轻推开那两扇虚掩的大门,牵着驴子缓缓步入庭院,那庭院中尽是枯死的杂草,掩映在积雪之下,几株大树披着白雪怒指着天空!
阿星弱弱地问道:“唐公子,咱们能不能换个地方?此处古里古怪,我感觉····有些怕”
唐糖怒道:“你还是个男人吗?怕什么?有我在呢!”
阿星犹自嘴硬,道:“就是有你我才怕,我自己当然不怕···”
唐糖哼了一声,怒道:“赶紧给我滚下来!”
阿星闻听此言又哼哼唧唧起来,死活赖在驴背上不下来。唐糖拉住他的手臂,用力将他自驴背上扯下,阿星摔在地上叫唤了几声便一骨碌爬了起来。唐糖大步走在前边,忽觉衣襟发沉,心下惊疑,回头看却是阿星紧紧拉着自己袍服的后摆,小碎步在后边紧跟着不放,唐糖不觉又气又笑,大白天尚且如此,那晚间该当如何呢?苦笑了一下也便由他了。
唐糖从前走到后,仔仔细细查看了一番,确是空无一人,然那房屋除了几间堆满杂物外,其他的却打扫的甚是干净,只是散发着一股时间久远的霉味。唐糖看着那整洁的屋子满心疑惑,却也顾不得许多,寻了两间宽敞的屋子,自己安置好,又好说歹说将阿星赶去了另一间。
唐糖坐在桌前暗思,这房子久无人居,却如此整洁,真真不可思议,大约是王大善人每日派人收拾,只是却为何不住在此处?想了半晌也无头绪,索性既来之则安之,拿过包袱,打开一个油纸包,拿出几块点心,方欲食用,忽然阿星一推门又进了来。唐糖怒道:“毫无教养,怎的不敲门?”
阿星一脸媚笑,道:“唐公子救人救到底,再给些吃食罢···”
唐糖叹了口气道:“我这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回身随手取出几张皱巴巴的大饼塞给阿星。
阿星接过大饼,咬了一口,赶紧吐出,不住地揉着腮帮子,随后便目不转睛的看着唐糖手中的点心发呆,怯怯地问道:“敢问唐公子,这是甚么?”
唐糖不答,转过了身去,将一块点心放入口中,却是满口的酥香甜腻。
阿星又转到唐糖身前,眼巴巴盯着唐糖手中的点心,道:“敢问唐公子,这是甚么?”
唐糖仍旧不答,又将身子转了过去。
阿星又跟了过去,一脸欣羡的看着唐糖手中的点心,凑近了问道:“敢问唐公子,这是甚么?”
唐糖实在受不了,边用手使劲地推着阿星的头转向别处,边道:“别看这些,看那边···”
阿星颇不情愿,却无奈唐糖手劲太大,只得转过了头,犹自不忘伸出手在点心上摸了一把。唐糖将阿星推开,转身方欲继续,却发现那点心上赫然多出几个黑黑的手印,不禁大怒道:“你这人还要不要脸?”随即心中一阵气苦,便把那些点心劈头盖脸向阿星砸去。
阿星大喜,赶紧将点心接住,看着有几块散落在地上,一脸可惜地捡起来放入口中,道:“莫要浪费,莫要浪费···”
唐糖看的怒不可遏,抬起一脚便将阿星踢出屋外,阿星在半空中仍不忘把点心放入口中。
唐糖大步追出,拔出剑来指着犹自趴在地上吃着点心的阿星,怒道:“初听那小二说及,我还不信,如今算是亲自领教了,好无耻,今日非杀了你为民除害不可!”
阿星看着那森寒的剑光却也害怕起来,抹了抹嘴,犹不忘将手上的残渣舔入口中,爬起来向唐糖深施了一礼,唐糖只感到一阵恶心。
阿星苦着脸道:“请唐公子且听我分辩几句,若我说完后公子仍欲杀我,那小生洗颈就戮,绝无怨言··”说罢,用手在黑黑的脖颈上狠狠做了个“斩”字,神色间颇为自信。
唐糖将脸转向一边,心中暗骂,还“小生”呢,简直不知羞耻!遂不耐烦地道:“有什么话便快说!”
阿星还未开口,眼中便噙满了泪水,抽噎个不停。唐糖心中一惊,深知对此人绝不可有半丝心软,便冷冷地道:“有话快说!若再敢耽搁,便立刻斩了你!”
阿星瞬间收起了眼泪,正色道:“这是个悲惨的故事,想当年我祖父···”
唐糖怒道:“说现在!休要从你祖父说起!”
阿星辩道:“此事却非要从我祖父那一代说起不可,要不然说不明白···”
唐糖没奈何叹了口气,用手敲了敲额头道:“那就说罢,反正上次你也没说完···”
阿星嘻嘻一笑,随即却流下泪来,道:“这是个悲惨的故事,想当年我祖父···”
唐糖像看个稀奇动物般看着他,此人变脸比变天还快,却不知如何做到的···
阿星叹了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接着轻轻冲着嘴巴抽了一下,道:“等等,说错了。我先问唐公子一句,你可知道我是何人?”
唐糖奇道:“你当然是阿星喽,难道还是阿猫阿狗?”
阿星含泪道:“不错,但是你不知道,其实我还是个死剩种···呜呜··”说罢便又哭了起来。
唐糖奇道:“你且莫哭,死剩种是何意?”
阿星含着泪道:“这便是我要说的故事喽,一个死剩种的故事,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言毕,阿星便悠悠地说起一个故事。
(2)一个死剩种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数十年前,在神龙九年到神龙十二年间,天下饥荒。大概在神龙十年的冬天,在一户平凡农家,有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她本来已经会走会跳了,由于极度饥饿,她的身体逆自然规律生长,又回到了婴儿时期,只能坐在小木车上。
那一天,她朦朦胧胧地看到八岁的哥哥在门外,便有气无力地喊道:“哥,回家。”
哥哥没理妹妹。小男孩正痴痴看一位叔叔喝粥。这位叔叔他本不认识。神龙元年之后,他家的祖屋突然变成公产,官府经常安排人住在他家里。每一个来者都是主人,日子也过得比原来的主人好一些。在这个小男孩的眼里,叔叔手捧的是琼浆玉液;叔叔每一口咽下的,都是生命之源。
小男孩看叔叔喝完了粥,没有分到一口。在这个时间里,他似乎又隐隐约约听到妹妹在喊“哥哥快回家”。到他终于一步一挨回到妹妹身边时,妹妹再也不会喊他了。她无声无息,冰冷僵硬。这个五岁的小女孩,还没来得及领略人世的繁华快活,就死于饥寒交迫。
妹妹的死,这个小男孩当时有什么感觉?也许有,但并不强烈。几十年之后,这个景象一直闪现在小男孩的脑中,他讲给家人听,讲给儿子听。每当讲这个故事,他都眼圈发红,声音哽咽。我每次听到父亲讲这个故事,都心痛不已。饿死的小女孩,就是我的姑姑。
我家不是富户,我太爷爷辛苦一辈子,有几亩薄产,神龙元年之后连田带屋都变作公产。从神龙九年开始,天下大饥,无以为生,太爷爷是条汉子——他没扛过去,他是我家第一个在饥荒中饿死的。
然后就轮到我爷爷。爷爷是读书人,是四乡八村知名的才子。当时他在家乡当了个芝麻绿豆官,他本不想当的,但终于在太爷爷苦口婆心的压力之下上任了,没想到一个月之后,便改朝换代了。他舍不得家人,没有逃跑,最后他被抓住了,被打入了大牢,这一关便是十年呵!
爷爷神龙九年方始被放了出来,回到了正值饿死人的家乡。有一天晚上,全家人躺在床上。爷爷突然唤醒我父亲,十分平静地说:“孩子,起来烧纸。”奶奶斥责爷爷:“大晚上的不要胡说,别吓孩子。”爷爷说:“真的!快起来,迟了来不及了,我快不行了。”于是奶奶和父亲起床烧纸,爷爷就在这个过程中去了。
太爷爷饿死了,爷爷饿死了,姑姑饿死了,最后一个饿死的是叔叔。当时他只有三岁,但很聪慧。每当奶奶从外面讨了面糊糊回来,他第一个嗷嗷叫,不许任何人先吃。农家的母亲喂孩子吃流食,总要拿汤匙从自己嘴里过一下,试试温度。但我这个小叔叔决不允许奶奶做这个动作,他认为这是对他食物的侵犯,无论多烫的糊或粥,他都能咽下。每餐之后,他的小嘴上都会长出几个被烫出的血泡。
父亲记得,每次吃过“饭”之后,爷爷总会用手指细细抹拭瓷缸里的残沫往嘴里送。这个秘密被小叔叔发现之后,从此拭残沫的权利便不再属于爷爷。每次餐后,小叔叔都会拿着瓷缸津津有味地抹拭半天。
三年过来,本来祖孙三代济济一堂的大家庭,只剩下了奶奶和父亲。父亲能从“神龙九年”——家乡对□□的俗称——熬过来,实属奇迹。父亲清楚记得,他长年都是双腿浮肿。有一次他拖着肿腿去偷吃面糊,被一个本家长辈几个耳光打得昏死过去,一天之后才醒过来。
幸好父亲醒了过来,才有了一个死剩种,也便有了以后的一家人,有了我。
(3)唐月儿
阿星讲完后已经泣不成声,呜呜地哭个不停。唐糖自小娇生惯养,哪里听闻过此种惨剧,一时间只觉心如刀绞,也不禁落下泪来,这真是人间惨剧,未想到阿星还有这种过往!怪不得他会如此。
唐糖抚着阿星的肩膀,悲声道:“莫哭莫哭,一切都已过去,往事已矣,未来还长,你现在不是很好么?”
阿星大哭道:“我就是个死剩种呀,就是死剩种!人们都看不起我,从来没人关心过我”
唐糖叹了口气道:“不是还有我在关心你么?我便从来没有看不起你”言毕,唐糖脸上不觉微烫,这话稍微有点违心,却也是顾不得了,毕竟善意的谎言也是好的!
阿星哭道:“我吃你些东西,你便要杀了我!你··你哪里关心过我!你明明是嫌弃我,我看的出来···”
唐糖不觉歉然,柔声道:“那是以前,从今以后绝不会了!我唐糖对天发誓····”
阿星道:“唐糖发誓有什么用?唐糖又不是你的真名!”
唐糖微愣,随后向阿星眨了眨眼睛,笑道:“好,那今日我唐月儿对天发誓,从今以后便待你星如兄弟,这回你总该相信了罢?”
阿星喃喃地道:“我当然信,当然信。原来你叫月儿···”一时心神恍惚,发起呆来。
阿星犹自呆呆发愣,不知在想些什么。唐糖看着他,平复了下心情,又将方才阿星说的故事回味了一遍,突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两个人各想着心事。忽然唐糖冷冷地道:“我问你个问题,你要如实答我!”
阿星呆呆的不说话,唐糖怒道:“我在问你话呢,你听到没有!”
阿星惊道:“你怎的翻脸如翻书?刚才不是还好好的···想问什么便问罢,我知无不言”
唐糖一声冷笑:“好,我来问你,你姑姑几岁过世?”
阿星道:“那时正是神龙十年,我姑姑年方五岁便被饿死了!”
唐糖又问道:“你叔叔何时过世?”
阿星不耐烦的道:“我叔叔三岁没熬过去,便也被饿死了!方才不都说了,这又有何可问的?”
唐糖又道:“你父亲当时几岁?”
阿星大怒道:“你怎的这般烦人!姑姑过世时,先父都八岁了!
唐糖冷着脸道:“你爷爷坐牢几年?何时入牢,又是何时出的牢房?”
阿星大惊,犹豫道:“好···好似神龙元年入得监,整··整十年哦!惨···惨透了···”
唐糖怒道:“你还敢卖惨,你这无赖骗了我多少眼泪!看我不打死了你···”话未毕,阿星早已奔了出去,只是他如何逃得了?唐糖一纵身即已追上,揪着他的脖领便是一顿乱拳,阿星则不住的求饶,“公子”“月儿”的满口子乱叫。唐糖打了几拳,悲伤尽去,便又不禁笑了起来,这种惨事终究还是假的好!
阿星见她笑起来,也不禁陪着嘻嘻而笑。
唐糖嗔道:“以后若再敢骗我,便真的打死你···”说罢便又向阿星轻轻捶了几拳。
阿星则夸张地大叫道:“饶命,饶命,小生再也不敢了···”
折腾了许久,日头已然落山,夜色笼罩了整座古宅。就在两人笑闹之际,突然寒风乍起,整座古宅各个房间内的灯光倏然间仿似随风同时点亮,刹时整座宅院已是灯火通明!这座古宅再无别人,这各个房间的灯光如何自己便同时亮了起来!伴着阵阵寒风袭身,唐糖与阿星一时尽皆失色。
唐糖急将阿星拉到身后,道:“躲我身后,勿得远离!”随后掣出短剑严阵以待,阿星则紧紧拉住唐糖衣袍,浑身哆嗦着,一步也不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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