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雀族内又走出一名华服男子。
他的长袍是白色底布遍布金色刺绣的款式,他双手揣在宽袍大袖之下,及地的乌黑长发平铺在曳地的袍摆上,一双眼眸灿若日轮。
男子止步横梁下,扫视了整道横梁密密麻麻、无章可循却又琳琅满目的暗纹,追问道:“除了九只雀卵,其余你还刻画了何物?”
彼时鹄葭已经满意地拍光了手上的灰尘,自信道:“有水纹、风纹、火纹、星宿、百花纹……总之我能考虑的都在横梁上了。若有哪部分看不明白的便来问我吧。”
华服男子笑道:“好一个六界自然纹……”
鹮赤已经将“你们在瞎论什么道法?”挂在脸上了。
鹤虽赞美道:“好!这雀族门面的华丽程度与老三的衣袍一脉相承,遥相呼应……”
华服男子便是雀族排行老三的凰公,确确实实是龚小娥见过的最华丽的雀公了。
几个雀揣摩着鹄葭的创作思路,陷入了思考,试图从鹄葭的雕刻中获得更深刻的理解。
兀地,有人在几个雀背后出声:“……打扰各位雀公。贵族之牌楼华而美,不知我龙族可……可有幸请雀公打造相似牌楼?”
几个雀同时回首,看见了隐隐约约瑟瑟发抖又佯装镇定的少年云螭琦。
云螭琦也未到加冠的年级,金色长发披在身后,肤色白皙,样貌俊秀,双眼中却写满了怯场。
彼时的云螭琦还鲜少抛头露面,又因为紧张,忘了自报家门。
几个雀面面相觑,最终是鹄葭从横梁上跳了下来,手腕轻转,手上的工具便凭空消失,“好说,好说。贵族想要怎样的大门?我自当尽力为之。”
鹮赤挑眉:“老四,你既用神力送走刻刀,为何不用神力进行雕刻?”
鹄葭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道:“我时常觉着使用神力达到目的虽然方便,但太过敷衍,而用双手进行劳作才更加真实。”
鹤虽见老二把老四的注意力扯远了,周道地询问:“小琦王,是烨王让你来的吗?”虽然没有自报家门,但整个神族就那么些个人,要不是龙族那些婉转的礼数,确实也不用自报家门。
鹤虽成功地抓回了几个雀的注意力,几个雀齐齐看向云螭琦。
少年云螭琦那白皙的面庞肉眼可见地红了。
云螭琦结结巴巴地老实交代:“……是兄长向爷爷建议,雀族有位筑门工艺了得的王,或许可以帮我族一个小忙……爷爷说锻炼一下我……便让我来了……”
鹤虽对小云螭琦和蔼可亲道:“小琦真棒。待你们准备好材料,我们便过去……”
小云螭琦面红耳赤地点了点头,又不忘礼数地拱了手,一溜烟跑了。
一直跑进龙族,碰上比他更小一号的弟弟才停下,后怕道:“为什么要让我去同这么多雀公说话……小墨你要准备好了,或许下一个就是你……”
但这一幕,站在雀族门口的雀公们都没看见。
旁观者——龚小娥和鹄葭,却瞧见了。
龚小娥瞪大了双眼,无比震惊地看着那两个看上去比她更为年轻的小人儿,尤其是更小的那一个——银发,蓝眸,怯生生张望的眼神——虽然小了很多寸,但分明就是她梦里看见的男神——的小时候。
龚小娥身旁,鹄葭本人颇为意外:“我竟不知小墨年幼时曾见过我。我一向以为是化形宴开始以后。”
龚小娥酸里酸气地想,明明云螭彤和云螭琦都有戏份,偏偏单独提云螭崇明。
哪怕是她这个正牌现女友都还好奇地观察了一下其他几尊神仙呢。
之后的剧情对旁观者龚小娥与鹄葭而言就是快进了,一直前进到若干年后,月树井平台上的东南西北各伫立着一道牌楼,道道都是鹄葭的手笔。
雀、玄、白三族是石牌楼,龙族是白玉牌楼。
在龙族那白玉牌楼的柱子后,云螭崇明时常暗中观察着。时光中的云螭崇明小朋友从七、八岁的样子慢慢长大,渐渐到了十一二岁的样子。
时光流逝中,云螭崇明变的是身型,不变的是那永远追随着鹄葭的视线。虽然那视线也时常被云螭彤中断,然后恐吓他,“不完成课业,会被龙主带走的”。
彼时雀、龙二族之间的往来也只有援建大门而已,神界的趣味也着实有限。
到把整个雀族和月树井呆腻以后,雀族开启了他们的人界之行。
他们时不时会从人界带回来些有趣的东西,可能是花草动物,可能是丝竹乐器,也有可能是一种状态,譬如醉酒。
“酒”是他们在人界发现的,因为无聊而尝试了,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这天,几位雀公醉着酒,索性落在了月树梯上,唱着曲、奏着乐,歪歪扭扭地徒步上楼了。
登上月树井的那一刻,迷迷糊糊地几人见着一个坐在龙族大门的小影子,又歪七扭八地驻足。
远远看着,那小小的影子银发、白衣,与龙族的白玉牌楼高度重合,若不是神族眼力卓绝,实在很难发现。
终归是神族,哪怕醉着酒也发现了。
因而,当云螭崇明小朋友觉得周遭暗了暗、从膝盖间抬起头,就见几尊雀公相互搀扶着打量他。
他这一抬头,雀公们也是面露好奇之色——这雪白的小人儿抬起头来,肤色也是白皙的,整个脑袋像个雪团子。小人儿有好看的蓝色眼睛,却哭得红红地。
被忽然靠近的雀公们一吓,他的眼泪生生被憋了回去。
若不是兄长时刻教导他,龙族应当时刻端庄、山崩于前也要不露声色,他可能就要抱头鼠窜了。
面前一位身穿妃色长衫的男子皱着眉头,率先开口了:“这小人儿,好苍白。”
云螭崇明小朋友立刻起身,恭敬端手行礼道:“崇明,见过各位雀公。”
自制力稍好、没那么醉的鹤虽道:“小明王有礼。小明王为何独自在此?”
云螭崇明小朋友不愿暴露心事,欲盖弥彰地低下了头。
他这一低头,妃色雀公又抱怨道:“瞧不见脸,更苍白了。”
“老八说得不错,小人儿瞧着确实单调。”一道他无比熟悉的女声从头顶传来,他蓦地抬头,果然是鹄葭。
原来妃色长袍的雀公就是今后的鹳公——红欢,也就是活在大家台词中、龚小娥还没见过的老八。
云螭崇垂首道:“雪色乃崇明命天生之色,崇明不得变更衣着,请雀公们见谅。”
几个醉了的雀公见了小人儿故作成熟的表现都忍俊不禁,红欢与鹄葭相互搀扶着,乐道:“这龙族的规矩是不是过多了些?说说还有些什么?”
鹤虽见红欢肆无忌惮地调戏小龙王,抬手将红欢连鹄葭一道拂到身后去,挡在了云螭崇明小朋友面前:“小明王似乎心中不快。不知鹤某是否有幸为小明王分忧?”
云螭崇明小朋友低着头,抓着衣角,隐忍着一言不发。
雉子搀着翠羽,忧伤地共情道:“莫不是……莫不是被规矩压的?”
云螭崇明小朋友的手指动了动。
鹄葭似乎发现了什么新天地,竖起一根手指,指向天,又往前点了点:“我……我看老五说中了……小人儿不开心……因为不喜欢这身儿衣服……”
红欢放开了鹄葭,鹄葭往他的方向颠了颠,加上指点江山的手才又站住了。
红欢摩拳擦掌:“我等为小明王裁制一身新衣裳,小明王就欣喜了。”
哪怕并不被允许随意离开龙族,小小的云螭崇明却被雀公们掳走了。鹤虽试图阻止,却因为自己也半醉,没能赶上。
湖边,红欢的住所内有着一张大桌子。各位雀公喜好不一,红欢便喜欢在此剪剪裁裁,制作些小物件,所以准备了一方大桌。
此时,云螭崇明被放在了桌上,脚都无法触底,目视虚空。
他面前的雀公们却因为给他裁剪衣服的颜色争论了起来。红欢坚定地要裁一件红色的小衣裳,鹄葭却主张蓝色的。
翠羽说:“不如湖绿色?”
雉子说:“嘤嘤嘤,你们别吵了,让小明王自己挑吧。”
一众雀公齐齐看向云螭崇明,将他从虚空中拉了回来。他忐忑地打量着众雀公,眼神最终落在鹄葭身上,停留片刻,又低了下去,闷闷地说:“蓝色……我喜欢蓝色。”
鹄葭得意地朝红欢一挑眉,红欢眯着眼看她。
鹄葭拍了拍红欢的肩膀:“不能因为你喜欢红,便处处用红。试试别的色彩吧,或许能有新灵感。”
红欢说:“那你为何喜欢蓝,便处处用蓝?”
鹄葭灵活转身:“老大,织布吧!”
鹄葭依然是不爱用神力,似乎这习惯也感染了其他雀公。云螭崇明眼睁睁看着他们各自忙碌,又带着酒劲,一会儿鹤虽把布织歪了,一会儿鹄葭把自己烫了,一会儿红欢又把自己剪了,一会儿翠羽把自己扎了……
幸好最终,他们联手把云螭崇明小朋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云螭崇明小朋友穿着天蓝的小衫子被鹤虽送回了龙族。
云螭晋与片薇倒是面露喜色,觉得自己的小儿子加倍可爱了,但云螭彤的脸色却一如既往地严肃。
总之,云螭崇明小朋友还是不被允许穿别的颜色,那件天蓝色的小衫子被他珍藏在衣橱中。
一干雀公酒醒以后,也不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
鹄葭直到梦里见到这一幕,才似梦初觉:“原来我与小墨第一次交谈,竟在化形宴之前……”
龚小娥不明所以,鹄葭解释道:“曾经我们雀族无名无姓,直到天界下旨令我们每隔九年举行一次化形宴,我们才直到了自己的真身与名字。”
随着她的叙述,周遭风景也恢复了变换流转。
这个梦境为娥与鹅展示的似乎都是一些时间节点、重要的场景,叙事流畅、从不卡顿,龚小娥如同看7d电影一般身临其境却又不身涉其中。
而鹄葭似乎时常沉思着,偶尔也会帮龚小娥总结剧情:“我以为,在我化形前都未曾同小墨说过话,直到他跟踪我到断崖……”
此时情节也推进到了鹄葭的化形宴后,已经成长为十七八岁面貌的云螭崇明尾随她离开了天苍台。
鹄葭曾以为云螭崇明是不带善意地去接近她,不曾想,他佯装成熟的背后是百年等待。
——只为与鹄葭比肩。
随之,龚小娥被鹄葭与云螭崇明的打斗吓得躲到了断崖的大石头后,石头却被烈焰掀飞。鹄葭却在一旁冷静提醒道:“不必担心,我们在时间之外,场景中的人看不见我们,里面的事物也无法伤害我们。”
龚小娥后知后觉地看着面前的又一块石头被炸得七零八落,碎石也的确像穿模一般地穿越了她的身体。
龚小娥见证了云螭崇明对鹄葭情愫暗生,到不打不相识,再到形影不离。
她觉得有些残忍。
梦境中,九年很快过去。
此时,月树井之上又是热闹非凡,万人空巷。
鹄葭辨认一番,确认道:“是老五的化形宴。”
化形宴开始前,玄族与虎族在月树井上与雀族寒暄。
龙族自然是最后出现的。
只见以烨王、莲后为首,龙族均穿着洁白的礼服款款而来。
平日里云螭崇明小朋友都是偷偷溜到雀族玩儿,到了与龙族一起出现的时候却只能本本分分、端端正正地立在云螭彤与云螭琦之后,只有一双眼时刻关注着鹄葭。
旁观着的鹄葭颇有感慨道:“化形宴——事实上乃是每九年一届的现原形给外族人看的丢脸大会……”
龚小娥说:“我……我觉得挺有趣的……”可能因为她是外人吧。
龚小娥又给自己整自闭了,好几个深呼吸才把那种委屈的心情排挤出去一些。她又抬起头,视线追逐着云螭崇明身上,然后问鹄葭:“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吗?”
鹄葭肯定:“与我记忆中分毫不差……甚至连醉酒忘却之事也无比清晰。”
过了九年,那云螭崇明的五官又少了些幼稚。但若说现在北关的那只王崇明是完全体,那现在面前的还只能算是成熟期。
成熟期男神盛世美颜已经山水初现,虽然身高要矮一头,看上去仅比鹄葭高出半个头、比龚小娥高一个半头的样子。在鹄葭身边,云螭崇明时而眉头颦蹙,时而爽朗大笑,时而还有些小委屈,十分可爱。总之成熟期的表情比完全体生动了十倍。
或许都因为有鹄葭在身边吧,龚小娥想。
完全体的男神笑容常在,但百分之八十是假笑。他会用笑表达一些情绪,但万变不离其宗,都是笑罢了。
龚小娥想,她永远不可能看见这么生动的王崇明,因为鹄葭不在了。
鹄葭将龚小娥脸上的低落尽收眼底,确定她的情绪都源自云螭崇明与她的互动之后,先是得逞一般地暗笑,后又忽然叹息,最终解释道:“小娥姑娘无需介怀,这都是千年前的事了。千年的时间,用来忘记,也够忘几轮了。”
龚小娥看向她,眼眶微红。
她想,云螭崇明从没有忘记鹄葭,哪怕寻找替代品,也要找一个名字带鹅的。
鹄葭抿唇笑着,又望了望天,回忆道:“明人不说暗话。我与他吧,喜欢是喜欢,但总觉得火候不够。”
彼时的云螭崇明似一个小男孩,相处中更似她鹄葭时时刻刻让着宠着云螭崇明,喜欢是喜欢,似乎又不是对恋人的喜欢;若说是对朋友的喜欢,似乎又更加割舍不掉。总之鹄葭还没来得及理清这层关系,她便再没了机会。
为何没来得及呢?想来也是在神界待了无数年头。
鹄葭明白,是因为有恃无恐,觉得神们的年岁是永恒,时间只是个俗物。他雀族总想着那顺其自然,哪怕没有机会?
暗自感伤一番,鹄葭又对龚小娥道,“我同他呀,并无特别关系,也无逾越之举,你若喜欢,放心拿去吧。”
龚小娥强词道:“我与他……不熟……他是谁?我不认识……这是哪里?我是谁?”
这时,玄族与虎族见了龙族均是躬身行礼,雀族众王只平平行了个礼。
龙族的礼行得也无比端庄。
见人齐了,由鹤虽领着,众神一并向天苍台去了。
走近雀族牌楼时,洁白的月树井正中出现了一席格格不入的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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