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小娥本就因为顾忌自己的睡衣,所以站得比任何人都离雀族更远、离月树梯更近。这一来,她反而成为了最靠近黑衣人的那一个。

    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她投来,她反而以为自己忽然变成了可视状态,下意识就要躲闪,鹄葭却抓住了她的手臂。

    “勿慌,是鬼王,”鹄葭出声道,“——流黑。”

    听闻这个名字,龚小娥触电一般地转头,看着那位神族的不速之客。

    比起她想象中三头六臂、张牙舞爪的鬼王,流黑竟然是一幅俊秀少年的样子。他生着一头颜色极深的黑发,也穿着一身和头发同色的广袖长袍,衬得面庞白皙发光。

    袍子很宽松,系了腰带,反而显得他腰细身薄,弱不禁风。

    他眼尾稍垂,眼角缀着一颗泪痣,看上去不太开心的样子。这是龚小娥对他的第一印象。

    “流兄,你竟真的来了?”凰梧从雀族门口迎了上来,“为何不通知我去接你?”说罢,一把揽住了流黑的肩。

    流黑面色暖了一些,唇边似乎也有了笑容。一开口,声音也柔柔的:“不麻烦凰兄,下界光阴缓慢,不费时的。”

    凰梧笑得爽朗,将流黑引荐给了众神。却有虎族瞧不上鬼界的人在一旁阴阳怪气,又被鹄葭扎了个痛。

    或许如此,流黑同鹄葭说话时眼中欣赏与感激都不胜言表。

    见了流黑仰慕的神色,还与鹄葭有说有笑,龙族列队中的云螭崇明只觉得心中烦躁,几乎按捺不住,想上前将鹄葭拉得离流黑这外族男子远一些。

    哪知,刚动弹半步的距离,就被沉声呵止:“龙族族规都忘了吗?”

    这不大不小的一声只吸引了附近的几位雀公、龙王以及流黑的注意。

    众人回头,见一身男子穿绛紫长袍,五官和云螭崇明生得极像,却生着一头黑瀑一样的长发、夜色一般深的眼眸,眉头紧拧,一脸肃然,隔着一个无辜被吓的云螭琦,训斥了云螭崇明。

    被这么一管束,云螭崇明脸上的稚气也瞬间没了影,整了整衣物,站直了,却也垂下了头。

    鹤虽笑道:“彤王何须动怒?今日在雀族做客,随了雀族的规矩便是。”

    雀族的规矩就是没有规矩。

    龙族中的长辈们也笑:“彤儿,今日九年一遇,不必如此严苛。”

    云螭彤拱手。

    最终,云螭崇明小朋友大多数时候连头都不敢抬,小小地躲在父母身后,只能在其兄长不注意时越过父母肩头偷看一眼鹄葭。

    鹄葭却在前方与流黑和雀公们谈笑风生,似乎从未看他。

    鹤虽继续充当着和事老:“彤王莫要生气,时候也快到了,请各位移步天苍台吧。”

    天苍台上,老五在众目睽睽下化成了一只锦鸡,得名雉子。宾客们重现了上次鹄葭化形宴上的鸦雀无声,似乎又因为那缤纷的羽毛,沉默比九年前的来得短一些。

    雉子嘤嘤嘤地跑了。

    为了缓解尴尬,鹤虽几个雀商量一番,将雀族的丝竹乐器往天苍台一摆,席地弹奏了起来。

    丝竹本就是雀族平时日打发时间的一大妙物,却从没在所有神族面前弹奏过。

    但那雀族是谁?是六界中最自由的灵魂。面对这么多人也毫不怯场,就按平时打发时间的合奏随意发挥。在外族听来足够余音绕梁。

    一开始,鹄葭也拣了把琴,随性弹着,却点亮了云螭崇明小朋友的眼。

    但三四支曲子下来,她又回雀族的位置上喝酒去了。

    她挑了流黑的邻座坐下,不时还与流黑谈笑着,不时又接受着别族来客的敬酒。

    某种意义上来说,向鹄葭敬酒的人也不比找鹤虽的少——但凡有个动土兴建,种花种草的需求,大家都爱找鹄葭问一问。见了来敬酒的,鹄葭也不起身,手中的酒杯优雅地碰着。

    今年的化形宴,雀族开了几坛梅子酒,香甜顺口,饶是那最严于律己的龙族也喝得怡然自得。

    龙族这边也时常有人来敬酒,不多时,一开始开的几坛酒都被一扫而光。

    鹄葭看似漫不经心,对酒的变动却十分敏感。见这边酒坛见底,很快又搬了许多酒上天苍台。

    她留了一些在旁,示意需者自取,而后自己拎了一壶,礼数周到地往龙族去了。

    一直悄悄注视着鹄葭的云螭崇明忽地一愣,分明就像暗恋对象忽然过来了,自己不知道应该怎么表现似的。龚小娥心中很酸。

    见鹄葭过来斟酒,龙族纷纷站起。

    她似乎掩唇轻声跟前排的长辈们说了什么,乐声中后排亦听不清。

    云螭崇明在龙族最末翘首以盼,好容易盼到鹄葭斟到了云螭彤。

    他满心欢喜,默默演练着要对鹄葭说的话。

    云螭彤,向来以一本正经、刚正不阿著称。若不是因为公务,连龙族都少出。平日里的活动除了修行、练武,管束弟弟们,就是钻研六界法度。

    故,酒这种不正经的东西,彼时的他只在每九年一次的雀族化形宴上碰过。

    雀族的梅子酒温和顺口,他今天也尝了不少。云螭彤拈起酒杯,恭敬地接下了鹄葭的酒。鹄葭也没说什么,又给云螭琦斟酒去了。

    于是云螭彤礼节性地喝下新酒,却瞬间咳嗽起来。

    他以袖掩嘴,竟还是将酒杯平稳地放回了桌面,随后辞了众人,去远处整理仪表了。

    一旁的云螭琦好奇地接过酒杯,也抿了一点,兴奋道:“好辣!再来一杯!”

    鹄葭笑道:“想不到琦王竟然喜欢这高粱酒。”

    原来鹄葭拎过来的是高粱酒,相比温和的梅子酒,那烈性何止翻了十番?

    方才鹄葭向龙族长辈交代的也是:新酒,尝尝,小心很烈哦。

    云螭崇明抱着酒杯懵懂地看着鹄葭,一腔说词早已随着他白玉无瑕的兄长爆发出的咳嗽远去了。

    鹄葭终于来到云螭崇明身旁,就着他捧着的酒杯,只给他斟了一半。

    对上云螭崇明的双眼,鹄葭盈盈一笑:“小明王不宜多喝,一半就好。”

    转身离去以前,她那成熟大方的笑容忽然变成了坏笑,忽地又对云螭崇明眨巴了一下左眼。

    到此刻云螭崇明小朋友才明白,无论是与雀族奏乐,还是与流黑聊天,她都还记得云螭崇明被云螭彤训斥的事。

    或许她也在盘算着怎么捉弄一下云螭彤,让耷拉着脑袋的云螭崇明开心一下。

    云螭崇明懵懂地尝了酒。

    很烈,但醇香。

    一幕幕鹄葭回忆中的画面在龚小娥面前铺开,龚小娥像电影荧幕前的观众一样沉默观看,也像一个普通观众一样与这段过去毫无关联。

    龚小娥看见了俏皮老六翠羽化成了一只精致的小翠鸟,高冷老七夜鸮化成了暴风裹挟的凤眼猫头鹰,艳丽老八化成了一只优雅的火烈鸟,暴躁老九化成了她无比眼熟的小肥啾大山雀。

    龚小娥也看见了好多神族日常,看见长大一些、有了一些自由的云螭琦总在爬月树井盘旋向上的楼梯,还摔下来过,被巡逻路过的鹮赤接了个公主抱。

    她也看见雀族众神时常美酒佳肴,毫无顾忌地醉酒、歌唱,过去的鹤虽和现在的强哥相比简直可称为“一本正经”,还嫌弃过弟弟妹妹们太吵吵,鹄葭以醉酒后颤抖的手写了一块竹牌子——“丝竹乱耳”挂在了雀族门口。云螭崇明吵着闹着也要一块鹄葭的题字,于是鹄葭给他提了一个“案牍劳形”,还借着酒劲溜进龙族,挂在了云螭彤大门上,然后被云螭崇明拽着跑得飞快。

    而后,画面变换,娥与鹅回到了月树井边。

    此处,旧时的鹄葭坐在月树梯上,双手托腮,面容纠结。

    云螭崇明立在她身旁,双手抱臂,也甚是疑惑。

    二人头上,云螭琦坐在高一些的旋转楼梯边,五指有规律地弹拨着自己的脸颊。

    三人各自冥思苦想,只有云螭崇明偶尔开小差,瞥鹄葭一眼。总之,半晌无人开口。

    许久,云螭琦道:“甚烦,我不犹豫了。我便用各种金属混一把剑,若连我都道不清其中成分,那必然是独特的。阿墨你用何物铸剑,自身纠结去吧。”

    原来,是传说中、雀族化形宴结束后,龙族三兄弟要铸剑了。

    彼时的小云螭崇明皱眉看向云螭琦,道:“兄长整日探索那天界,也没有些有意义的见解?”

    鹄葭举起手,伸了个懒腰,道:“小琦倒是探索了,但他有结果吗?你看他的想法就和他的探索一般敷衍。”

    龚小娥算是看出,几人在为铸剑的材料所困扰。这集龚小娥觉得自己看过剧透,最后神剑都铸成了。这么倒叙着看反而很奇妙。

    云螭琦被怼得双眉紧皱,但很快就转悲为喜道:“人界最新潮的铸剑方式便是炼金,我有那能力,为何不铸一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金器神兵?”

    鹄葭道:“有理有理,琦王开心便好。”

    这时,一只盘旋的朱红大鸟落在云螭琦身后,化成了人形鹮赤,不屑道:“他只能求个开心,除此别无它用吧?”

    云螭琦吓了一跳,回头道:“你这鹮公,怎又调笑我?我有用与否与你何干?”

    看来云螭琦与鹮赤的不对付是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

    鹮赤嗤之以鼻,又化了鸟身,巡逻去了。

    云螭琦在她身后喊:“鹮公,你等着,我一定要让你对我刮目相看!”

    鹄葭忽略了云螭琦的空口无凭,愁眉苦脸道:“还有何物能体现明王的实力,成为明王独一无二的佩剑?”

    云螭崇明小朋友双眉紧皱,毫无头绪,最后嘟囔道:“其实……我并不在意……”

    但大家都觉得他不能不在意,于是云螭琦出于帮助弟弟的本心,又重新皱起了眉,三人一时成为了雕塑。

    直到一道威严的声音打断:“不在龙族修炼,却在这月树井发愣,你可对得起你明王身份?”

    三人寻着声音来处看去,果然,是云螭彤。

    彼时的云螭彤已经成长得跟前几天龚小娥见过的那位一般无二,云螭彤眉间似乎有天生的“川”字,那皱纹在见到云螭崇明时似乎越发深刻。

    便像此时,云螭彤只数落云螭崇明,而丝毫不介意云螭琦的懒散。

    云螭崇明小朋友忙不迭恭敬地站直,行了到位的大礼,埋头道:“兄长日安……”

    鹄葭对云螭彤也甚是介怀。虽然接触不多,但在化形宴上将云螭彤的酒水换成烈酒的事情也让她心中有愧,于是也撑地站起,招呼道:“彤王,别来无恙。”

    此处能与云螭彤平起平坐的也只有雀王鹄葭,云螭彤也礼数到位地回礼:“鹅公……”随即下令道,“你身为龙族最幼,便应当潜心修炼,不丢龙族的脸。你却总流连于龙族之外,终日闲散……”

    依然坐在阶梯上的云螭琦仿佛中了一箭,但云螭彤从未在明面上指责过他,他就假装听不懂。

    云螭崇明大写的委屈:“兄长……崇明只是……苦于不知以何材料炼剑,故而寻求小鹅帮助……”

    云螭彤不容辩解,勒令道:“不知尊重,你可还记得应当如何称呼鹅公?你可知自己为何苦恼?便是因为你修炼太少,等你修炼足够,许多问题便会迎刃而解,又怎会麻烦鹅公?”

    云螭崇明小朋友语塞,看了看鹄葭,道:“小鹅……公……我先回去了……”然后垂头丧气地回了龙族。

    鹄葭沉默片刻,见云螭崇明逐渐走远,又对云螭彤道:“鹄葭以为,处事的方法有许多种,许多事也都看机缘,明王带着疑问来月树井,也是为了集思广益。况且,明王他可是彤王胞弟,血浓于水,彤王又何苦总是苛责他?”

    云螭崇明离开后,彤王便眉头舒展,甚至连那剑眉都柔和了起来,仿佛那个严肃的云螭彤只活在口口相传中。

    云螭彤对鹄葭颔首道:“鹅公见笑。崇明他尚且年幼,玩心太大,我也是恐怕他日后难成大器。”鹄葭道:“彤王恐怕担心过多,明王是个好孩子。”

    云螭彤淡淡道:“他是块璞玉,但,玉不琢,不成器。”

    鹄葭暗中扶额,觉得丝毫不意外,云螭彤向来严于律己,也严于律人。奈何无法开口,便将一干劝说吞回了肚里,又暗自觉得彤王此人甚是严苛无趣。

    头上的云螭琦却道:“那个……兄长为何从不要求我如何?”

    云螭彤抬眼看了看他,淡淡地说:“你让为兄放心。”

    云螭琦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满脸都是疑惑:兄长在夸我吗?还是放弃了了呢?是在夸我吗?还是放弃我了呢?

    观众席上的龚小娥远远地和云螭琦跨越时光地共情上了。

    云螭彤行了礼,辞了鹄葭,并道:“还望鹅公帮我监督崇明修炼。”言下之意是,别再带云螭崇明四处玩耍了,然后便转身回龙族去了。

    鹄葭嘴角抽了抽,心中不快,也不好发作。

    云螭琦道:“见谅吧阿鹅,兄长向来将阿墨视如眼中钉,心中宝。”

    鹄葭道:“我可不如龙王们悟性高,到底是爱是恨可倒是给个准信?罢了罢了,下去喝酒。”

    云螭琦支棱了起来:“带上我。”

    鹄葭瞥了一眼他,又瞥了一眼云螭彤的背影,唤出一只橘红色、羽毛如同燃烧着的大鸟,托着自己向月树井之下出发了。云螭琦则是化成一尾金龙,垂直向下飞去。

    在另一个空间里吃瓜的龚小娥惊奇道:“不是说神族都是化了原型移动吗,你为啥骑了个鸟?”鹄葭汗颜道:“我化形向来不大顺畅,成功化形也只有过两次,索性都骑鸟。”

    随后一招手,两只蓝色大鸟从天而降,静静落在鹄葭与龚小娥面前,鹄葭道:“上吧,跟上去看看。”

    在经历一系列失重感后,龚小娥觉得自己快将身下的青鸟抓得秃了,大鸟的飞行才稳一些。

    不远处的鹄葭已经看腻了这些她经历过的日常,平稳道:“喝酒便无聊了,直接跳过吧。”

    于是一双青鸟忽然转向,将龚小娥的叫喊声憋回肚中。

    青鸟停稳后,龚小娥才弱弱出声:“我觉得……喝酒的情节挺有趣的……”她想看看好久好久以前的人界是不是和古装剧里的布景一样。

    鹄葭大度道:“那我们便回去。”

    一双青鸟猛地掉头,龚小娥后悔自己说要回去了。

    不知是哪处市集,房屋与街道果然与某些古装剧里一般无二,不过人们的衣着与龚小娥电视剧里见过的不大一样,大概就是戏服与真实存在过的服饰的区别吧。

    酒楼里,一张四方的酒桌围了三人,是化了凡身、粗布衣裳却掩盖不住气质不凡的鹄葭、云螭琦与山雀。

    彼时山雀依然为了自己的真身而抑郁。化形宴第二天的跳远大赛上,山雀只跳了两块石头,夺走了翠羽的倒数第一名。

    虽然大家都安慰他比赛只是娱乐,但他已经郁闷了快一年,于是出门喝酒的鹄葭也叫上了山雀,让他下凡看看有趣的人界,疏通疏通心中的拥堵。

    而那山雀一副借酒浇愁愁更愁状,直到鹄葭替他叫了猪脑汤,他终于喜笑颜开。

    这时,鹄葭手边凭空出现了一封信,她展开读了,向桌上另两人分享到:“小墨被彤王压着读书,门口还站了守卫,溜不出来了。”

    桌上几人皆是一脸同情。

    山雀在吸食汤汁的间歇好奇道:“为何彤王对你们如此不同?”

    云螭琦弱小、可怜、无助地瘪瘪嘴:“我不知啊……或许阿墨样貌更似兄长,以至于兄长控制不住用严于律己的方式去管教阿墨?”

    山雀坦诚道:“有些牵强。”

    鹄葭放下酒杯,逆向思维道:“说不定是见你有老二管教,于是比较放心你。”

    提到鹮赤,云螭琦便是一个冷颤:“罢了罢了,”随后报复般地将话头抛回鹄葭身上,“说起来,阿鹅打算何时回应了阿墨的心意?”

    鹄葭送至唇边的酒杯一抖,洒出了两滴酒液:“啥?”

    云螭琦冲她挑了挑眉,一副“你懂我懂,何须明说”的讳莫如深。山雀从汤碗中抬起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鹄葭眼角跳了跳,有史以来第一次红了红脸:“你……你怎么知道?”

    云螭琦夸张地弯起嘴唇和眼睛,眉头也皱着,鹄葭知道那是他要开始嘲讽什么的表情。本来云螭琦一头罕见的发色又样貌俊秀,惹得几个酒楼里的姑娘频频偷看。但他这么一脸滑稽,几个姑娘的情愫都幻灭了。他自是毫不自知,讪笑道:“阿墨有什么心事,自然会同我这和蔼可亲的二哥谈论。他前些日子还找过我,苦恼你还将他当幼龙看待,询问我如何证明他的成熟。”

    鹄葭没再答话,一杯接一杯,也掩盖不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既然都提起这茬了,云螭琦便豪言相劝了:“虽说阿墨今年只有六百一十二岁,相较于你是十分年轻的;但你看看……”云螭琦扬了扬下巴,指向门口歇凉的鹤发老者,又点了点酒楼里柜台后的中年掌柜,又一笔带过数位正在大快朵颐的中年或老年食客,总之是所有脸生得比他年长的人他都雨露均沾了:“他们,哪个不是比阿墨‘成熟’,但年纪不及阿莫十分之一?”

    鹄葭将耳边的一缕卷发拈了,别至而后,为自己添着酒道:“可比么?我所谓的‘成熟’也同时间这俗物无关。再者,若小墨足够独当一面,便也不会同你商讨这等无聊事。”

    醉心风与月、没谈过恋爱却十分爱看恋爱话本的云螭琦捂嘴道:“你当……你当这儿女情长‘无聊’?”

    鹄葭一脸嫌弃,不做声了。

    山雀喝完了汤,似乎与云螭崇明有些同命相连:“老四,别的我不敢妄加议论,不过就年岁而言,或许数目当真证明不了什么,”说着指了指自己,“你觉得我如何?算作年幼吗?”

    鹄葭瞥了山雀一眼:“老九必然不是。”

    云螭琦又有了立足点:“看看、看看,你们雀族的,哪怕比阿墨小上几百岁的你也当成熟,凭什么我们龙族你就看不上呢?”

    山雀强答了:“那只比明王大几岁的老八,红颜知己都多少了,你们这些个比他还年长的龙王呢?”

    云螭琦百口莫辩。

    鹄葭单手托着腮,侧过身,斜坐着,都不屑于朝向云螭琦。

    另一个时空中的龚小娥怂里怂气地趴在青鸟脖子上,忍不住发问了:“你是在不开心吗?”

    另一个时空中的旁观者鹄葭已经下了青鸟,道,“我记得,我是在愤慨,我都没答应小墨呢,他怎就告知他人了……”随即扶额,“这么一看,我自己不见得就比小墨成熟了,真是惭愧。”

    龚小娥苦笑了一下,心说这群几百千把岁的神仙们似乎并不比他们初三学生成熟多少。要知道之前的龚小娥还因为王崇明没把她介绍给他的家人而赌气呢。

    她无奈地想,鹄葭可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山雀喝完猪脑汤,似乎想劝劝鹄葭,又生生把话咽了下去。毕竟他们雀族都是闲散神仙,人如其名,除了初生时便刻在脑海里的信念,即守护天界,其余并没有什么追求。

    鹤虽爱织织补补,鹮赤爱寻寻觅觅,凰梧爱逍逍遥遥,雉子爱嘤嘤嘤嘤,翠羽爱打理羽毛,夜鸮爱夜里闲逛,红欢爱梳妆打扮,他山雀爱吃脑与打架,鹄葭似乎什么都爱,但就不大爱云螭崇明。

    雀族的王们各有各的爱好,但除了鹤虽,别的雀生来不爱插手东家长西家短,所以山雀生生把头一遭想要劝人的冲动吞回了肚里。

    三人间一阵沉寂。面朝酒楼大门的云螭琦忽然面色一喜,抬手招呼道:“老凰,阿黑!”

    众人抬头,原来是凰梧带着流黑来了。

    着凰梧饶是化了凡身也掩盖不住满身贵气,就像是微服出访的王爷,引得周围放弃了云螭琦的姑娘们又有了新目标。而流黑微微垂着脸跟在凰梧身边,连那泪痣都被睫毛遮住了,似乎有一丝羞赧。

    憋了一肚子话的山雀忽然就开口了:“流兄,你怎的跟一小姑娘似的?”

    此话一出,周围更安静了。

    凰梧跨过长凳,斟了杯酒,笑道:“老九你说什么笑?我方才接上流黑赶来,想来他是乏了。”

    流黑飘然绕过长凳,与凰梧并排坐了下来,接过了凰梧斟的酒,弯了弯唇,无声表达谢意。

    凰梧也为自己满上,一饮而尽,赞叹道:“这人界的酒虽然有些土腥味,但却尽兴。”

    鹄葭斜坐着,面朝远离云螭琦的一方,继续一杯接一杯:“老三怕是不懂酒之真谛。这酒糟味有有何不妥?难道非要那梅子酒李子酒果子酒才叫精致?”

    一向不拘小节的凰梧忽然就问:“老四这是怎的?是明王没来,还是琦王惹你不高兴了?”

    鹄葭瞪出大小眼,一脸:你怎么看出来的?嘴上却说:“我很高兴。”

    凰梧广袖一挥:“方才来的路上,流黑告诉了我鬼族近来的趣事,让他也说给你们听听。”

    流黑似乎也不如一开始那么羞赧了,被点名后放下了酒杯:“各位可知我鬼界黄泉路尽处有一座望乡楼?”

    山雀、云螭琦、鹄葭皆点头。

    流黑继续:“那望乡楼便是为了放不下、看不开之魂所建。走完黄泉路、到孟婆处领茶水以前,若是有看不开的事、放不下的人,便能在望乡楼呆至人界头七。头七一到,那看不开的事不一定有解,放不下的人不一定会来,但等的人总能万事成空,心下无悔地喝孟婆汤、过奈何桥、入轮回了。若再放不下的,以往也会成魔,或是跌落奈何桥,困在忘川间,成为不入轮回的怨灵。”

    三人点头,表听闻过。

    “前些日子,鬼界来了位姑娘。二八年华,恰逢人界婚娶年纪,绢罗衣、宝石簪,想来应是来自富贵人家。黑白无常不问生前事,只录死之因,只知道姑娘乃绝食而死,而后上了望乡楼。”

    富贵人家的千金绝食而死?鹄葭坐正了,山雀咬起了大拇指,云螭琦忘了将酒送入口中。

    “姑娘在望乡楼上坐了十年,算来人界头七已过,却依然没下来,可谓古往今来第一位。连孟婆每日在望乡楼对面都看得奇了,便放下茶碗,上楼与她话家常。”

    “姑娘已然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依稀记得是从了父母之命,将要嫁与谁,却被退了婚。姑娘的父母责备她不会笑、丧门星,一怒便将她关了禁闭,饿了七日,姑娘也不松口,最终虚弱而死。”

    一张桌子,三双眼睛,愣愣注视着流黑。

    “姑娘没有看不开的事,也没有忘不了的人,只有一口叹不出的气,也不想重入轮回。”

    鹄葭全神贯注在流黑的故事上,似乎想在桌上摸酒杯,但什么都没摸到。

    几位常常来人界玩乐的神听过无数戏文,却从未没听过这样的套路。他们听过千金小姐与侍卫私奔、苦命鸳鸯双双化蝶,也听过皇族帝女远赴万里和亲。

    但这似乎是一个没有起承转合,没有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插曲,而只有遗憾的故事。

    凰梧乐道:“我便知晓你们听后都会是这幅样子。我都有些遗憾,这般四大皆空的灵魂不入轮回,便只能困在鬼界了。白虎、玄武已然整族飞升、人界话本里也有修仙情节,也不知天界从未露面的那两位什么时候能考虑考虑凡人飞升的可能?”

    鹄葭若有所思道:“这样的奇女子,我倒很想见上一见。”

    云螭琦意有所指道:“瞅瞅这些可怜的人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短短一生或许都不能遇上真心所爱之人。而我神界似乎因为光阴无尽,遇上那么一份真挚的爱恋都不乐意珍视,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鹄葭忽然站起,拂袖道:“这桌子太小,你们喝罢,我出去透透气。”

    龚小娥与鹄葭在酒楼外,看鹄葭离开酒楼,她心里暗自赞同云螭琦的说法。

    偷看一眼同样处于上帝视角的鹄葭,却见她靠在青鸟上,嘴角带笑,眸子却垂着。

    觉察到龚小娥的目光,鹄葭也不抬头,解释道:“我曾真心以为我有无尽的时光,足以等到小墨长大再作选择……”忽然,抬眼看着龚小娥,求证道,“结果如何?我没等到吧?”

    龚小娥避重就轻:“小……小墨他已经长大了……”

    鹄葭也不恼,矫健地翻身上了青鸟,轻言道:“走吧……”

    光景流转,二人竟来到一片海边,海浪悠闲地拍打着沙滩,彼时的鹄葭望着大海出神。

    原来鹄葭这一离开,便直接来到了千里之外的海边散心。

    龚小娥暗暗觉得神仙果然方便。

    鹄葭已经在青鸟旁站定,似乎也在疑惑为何他们会出现在这个节点上。在她心中,这一天,离开酒楼后似乎没发生什么要紧事。

    龚小娥望着眼前的一片无边之蓝,心中喜欢。想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海,于是激动地想要跳下鸟背踩一踩沙子,她的确也这么做了。

    在鹄葭还若有所思的时候,她身旁的龚小娥如一根钉子班栽进了松软的沙子里,然后沉默着将自己的两条腿一条、一条地□□,扶着青鸟倒拖鞋里的沙子,暗自庆幸她穿的是家居服。龚小娥又忽然好奇,之前的石头穿模而过,这沙滩却如此真实。

    不过千年以前无论沙滩还是海水都比现在干净。龚小娥十分庆幸自己第一次看见海就是这原始的海。

    彼时梦境中的鹄葭立在海边,享受着温暖的海风,与旁观者鹄葭同款的若有所思。

    不知过了多久,正欲转身离开,身后却传来男子的声音:“鹅公,好巧。”

    鹄葭回眸,簪子上的流苏摇晃,成为两人间唯一没有静止的物品。

    许久后,鹄葭才挑了挑眉,暗自觉得是遇上了位瘟神,表面上却恭敬道:“没想到在这人界角落也能遇上贵人。这不冬日苦寒?鹄葭便是来看看南海,吹吹暖风,并无特别之事。不知彤王光临此处又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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