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天河没什么反应。
他如往日一般面无表情。僵持两秒,他上前一步,伸手朝曲向前,“还给我。”
曲项凶巴巴地插起腰,“喂项天河,我爸爸给你机会——东方教主的爸爸给你机会!你不要那么不识好歹。”
曲向前对项天河的无礼抱以宽容的态度,将四驱车递还他,“你什么时候想来,前进汽车厂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项天河没看曲向前一眼,拿回自己的四驱车,将车壳盖回去,另一手抱起滑板,就朝大门走了。
曲项气得跺脚,仰脸看爸爸,“你就让他这么走了吗?”抬脚要去追,“项天河,你给我回来——”
“不用追,他一定会回来的。”曲向前拉住女儿,“可是你,别再跟他来往了。”
来时一路飞奔,返程无人追赶,就越走越慢。
等走到家里,太阳落了山,天已全黑了。项天河懒得开卷帘门,绕到后院,翻墙回家。
刚进到院里,他就觉出不对劲。
屋里是黑的,但显然有人来过了。
他晾在院子里的干净衬衫,被人抓了一个五指印。
后门的门栓打开了,木门一推就开。
项天河咬牙推开门,跑到前铺。他的电脑还在。一敲键盘,电脑从睡眠中苏醒。没什么问题。
项天河松了口气。
“妈?”
没有答应。
“项——”
也没有答应。
他慢慢踱回自己房间。
有人来过。
衣柜半开着。床上摊了一堆衣服。被褥又乱了,居然还凹成一个人形。椅背上挂了两件脏衣服。书架上多了一对小人的铁塑。桌子上多了一堆影碟和一个游戏机。
而他自己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日文包装的四驱车。是日本田宫98年新出的lightninggnu东宁买不到。
他从来不叫他哥哥。但是他哥哥回来了。
葛老二最近走了大霉运。
他那天高高兴兴到吴老三家要债,被人好烟好酒供着,还要到了千把块利息,很是得意。谁知他出门发现他的那辆小摩托,不知被哪来的一阵妖风,吹到了树上。
葛老二从吴老三家借来梯子,爬上树捞他的小摩托。哪里想到不仅把摩托弄下来了,还弄下来一个马蜂窝。
摩托车也顾不上了。葛老二一落地就夺命狂奔。他想着吧二条河就在左近,跳到河里马蜂就没辙了,于是一路往河那边跑。
眼看就到河边了。那一带河岸不是野棘就是庄稼。叫葛老二走荆棘丛是不可能的,他当然走农田。有一块田上盖了不少稻草。葛老二觉得很安全,就沿着铺稻草的地方跑,忽然一脚踩空,落入一个臭气熏天的化粪池里。
那个化粪池不算深,也不算大。淹是淹不死,爬也不好爬——因为它旁边匪夷所思地长了一圈仙人掌。
然后呢情况就比较尴尬了。葛老二把头露在外面大声呼救,马蜂呢就来蜇他。葛老二把头按在粪里,就没有人来救他。
不幸中的万幸,老黄师傅开拖拉机从这附近路过,用一根木棍,把臭得半死的葛老二从粪池里拖出来。
老黄师傅连连摇头,“睁着眼都能掉到粪池里。你啊,最近撞瘟神了吧!”
葛老二一听觉得很有道理,决定要拜拜佛转转运。回家洗干净了顶着满头的包去镇上的大庙里烧香。
“佛祖啊我最近比较倒霉啊……”葛老二说着往蒲团上一跪,发出嗷的一声惨叫——膝盖一阵剧痛,紧接着看到蒲团下伸出两条蛇尾巴。
葛老二吓得魂飞魄散,他膝盖上的四个仙人掌都没能阻止他掉头就跑的动作。
葛老二带着仙人掌一路狂奔。城隍庙的台阶下有一大堆牛粪,牛粪对面有一堆稻草。葛老二一个跨栏,从牛粪上迈了过去,踩在了那堆稻草上——扑通一声,准确地掉进了下水道。
那个下水道里住着一窝小蛇。
“啊——”“哦——”“呃——”“咿——”
葛老二非常响亮而且品种丰富的惨叫,吸引了附近路人的围观。
路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哟,葛老二呀,最近是不是上门要债被打了啊哈哈哈……”
“他不是被打了,是被扔到蛇窝里了哈哈哈……”
那群幸灾乐祸、毫无同情心的路人之中,有一位一点也不幸灾乐祸、很有同情心的路人。这个路人好心地放了一根竹竿下去,把葛老二拉了上来。
还好葛老二的皮靴比较厚,没被蛇咬。但他吓得实在不轻,瘫在路上喘着粗气。
那名见义勇为的少年,很善良地帮他把膝盖上的仙人掌拔了(留下很多刺在他肉里),一面很关心地问:“葛二叔,你还好吧?要不要紧?要我送你去医院吗?”
葛老二半死不活地抬头看了那少年一眼,脸色登时黑了。
“项——天——歌!”
那张堪称漂亮的脸蛋上露出丰收的喜悦笑容,“好久不见哪二叔。”
葛老二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你!就是你!”葛老二一把扯住项天歌的衣领,唾沫星子四溅,“走!跟我去见警察!见警察!哎哟——啊啊啊啊!!!”腿一软,坐在项天歌放在他屁股底下的仙人掌上。
葛老二同志身残志不残,相见时难别亦难——顽强地把犯罪嫌疑人项天歌扭到了二条河镇派出所。
派出所做笔录的警察犯了难,“你是说,这孩子徒手把你的摩托车扛到了树上,特地放了一个马蜂窝在那里蜇你,然后又去河边挖了个粪坑坑你,接着到城隍庙抓了两条蛇吓你,最后把你扔进蛇窝里……”
“还放了四个仙人掌扎我。”
“还放了四个仙人掌……”
警察狐疑地看着规规矩矩坐在一旁的少年。
那少年眉清目秀,文静乖巧,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穿的校服干干净净,衣领袖扣齐齐整整,完全是一副三好学生的模样。
警察问少年:“你动他摩托车了吗?”
少年撩起两边衣袖,露出两截纤瘦的长臂,“警察叔叔,请看我弱不禁风的双手。我单手提力的极限是30牛顿,在无重力无摩擦的情况下,我能使30千克的重量获得1米每秒的加速度。一辆摩托车的质量在80千克到150千克中间,为了使它克服重力,至少需要98米每秒的向上加速度,这需要784-1470牛的向上提力,也就是至少要26-49只我这样的手,同时作用在摩托车上……”
葛老二哇哇大叫:“警察同志,别听他胡说八道!肯定有帮手!不是他自己扛的,就是他叫大人扛的……”
少年不紧不慢地从书包里掏出一本证件,“警察叔叔,我还没有身份证。这是我家的户口簿。我父亲去世了,家里只有母亲和一个双胞胎哥哥,我哥哥去深圳打工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就算他在家,他力气是比我稍大一点,我们两人加在一起最多也只有150牛的提力……”
葛老二大叫:“警察同志!你不要被他的鬼话迷惑了!我不知道他用什么办法但肯定就是他干的好事,他动了摩托车,他挖的粪坑,他搬来马蜂窝,他还抓蛇……”
少年不慌不忙地从书包里掏出一摞奖状,“大自然是我们的母亲,保护生态环境,保护野生动物是我们应尽的责任……警察叔叔,我虽然没有身份证,但是我有很多奖状:三好学生、十佳少先队员、优秀团干部,我是肯定不会干破坏大自然这种事的。”
警察同志拿过奖状一看,“啊,你就是项天河!”
“对,我的名字叫项天河,我不但在品德方面堪称表率,在学习方面也是一马当先。今年六月我以东宁市第一的好成绩考进了东宁一中……”
警察大叔肃然起敬,“我听说过你,听说过你!我女儿开家长会,校长说二十年来中考状元第一次在我们二条河镇——”警察大叔激动地握住项天歌的双手,“孩子,你是我们镇的骄傲!”
葛老二傻眼了,忙辩:“不不不,警察同志,你搞错了,这个不是项天河,这是他哥项天歌……”
“我的哥哥项天歌,他一直是我学习的榜样。”项天歌从容不迫地从书包中掏出一大摞奖状,“他从小学开始就参加中学奥林匹克竞赛,先后荣获东宁市的数奥一等奖、物奥一等奖、化奥一等奖,初中时荣获省数奥金牌,物奥金牌,化奥金牌,他还曾带领我县珠心算代表队参加省第八届珠心算比赛取得第一名的好成绩……他的光荣事迹被《东宁日报》等多家媒体报道……”他掏出一张报纸,拿黑笔圈出他自己的名字,“对,项天歌,这个就是我哥哥,他特别优秀,还特别谦虚……”
“警察同志……”
葛老二还想反驳,刚刚围观的三个路人都听不下去了。
一个扎着朝天辫的小青年说:“警察同志,你别听葛老二废话了!我从大庙路过看得清清楚楚。葛老二自己掉下水道,没人推他!”
一个黑脸蛋、宽额头的小青年说,“我们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位好心的小同学伸手相助,他还反咬一口!”
一个白头发白眉毛的老人家说:“咳,咳,警察同志,我也可以作证!这孩子是好人家的孩子,没干坏事!反倒是葛老二,在好几个村放高利贷,天天扰民,鸡犬不宁……”
警察转身冷冷问葛老二,“你怎么说?”
葛老二气得胡子都歪了,“项天歌,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项天歌嗖的一下掏出团徽啪的一下放在胸口大声说:“我想努力读书,学好本领,长大了报效祖国!”
……
葛老二抄《公民行为规范守则》到晚上十一点,晚上回家彻夜无眠,一直在骂项天歌。
第二天早上,他打开后门去茅房,惊讶地发现门前有一堆稻草。
前两次踩稻草,一次掉粪坑一次掉下水道。葛老二吸取教训,迈开了扯蛋的巨大一步,跳到了稻草的对面。
准确无误地跳进一个绳套。那绳套“嗖”的一收,葛老二一路嚎着被倒吊在了树上。
项天歌从墙角踱出来。
葛老二骂,“你爷爷——”
看到他手上的东西。
“——项爷爷!”
他手上截着皮手套,一手仙人掌,一手一条蛇。
葛老二哭了。
项天歌说:“我欠你钱,你找我就是。敢打我弟弟?”
葛老二躲着项天歌塞过来的蛇,不小心又蹭上仙人掌,泪流满面,“没啊,没啊,我是上门催债了,我没打人哪。”
“你没打,我弟头上那窟窿怎么来的?”
“不是我,不是我啊!”葛老二惨嚎,“是那个女的——那个东方教主——”
项天歌挑起一根眉毛,“东方教主?”
“就是,就是曲厂长的千金——曲项,对对,是叫曲项。”
项天歌漂亮的眉毛,拧在了一起。
“曲向前的女儿?”
“对,对,就是前进厂的千金大小姐。你弟弟得罪了她。她就一个酒瓶砸了你弟。前进厂的人都知道。不信你去问。”
项天歌嗯一声。
他走到树旁,将仙人掌扔在树根底,将蛇扔进腰间的黑色布袋。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刀,割断绳索。
葛老二从树上掉下来。
“你的钱,我年底还。但你别再惹我家人。”项天歌走时说,“再有一次,我让你这辈子免费坐公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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