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一度失控。
大庭广众,新锐总裁上台指责施万恶意收购,被施万的安保强行拖走,而后不堪羞辱血溅当场。
施万董事长称施万新锐双剑合璧。脸打得啪啪响。
怎么看都是新闻头条。
媒体记者扛着□□短炮,纷纷往前面挤。后排的观众爬到座椅上张望,前排的忙不迭拿手机录像。
舞台上的两个主角,一个倒地,一个仓皇。
项天歌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在他的记忆里,他一向是被人追、被人砸的那一个。
所以倒在地上的不是他,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跪在地上,抱着曲项。鲜血从她额头上止不住地往下流。他笨拙地拿手去堵那个伤口。手心温热黏腻。他的袖口沾满鲜血。
喧哗声一片。有人喊:“血!好多血!”有人喊:“出人命了!”有人喊:“叫救护车!”
她还睁着眼睛。目光失焦,求他放过她。
他怎么肯。紧紧抱着她,就一遍遍喊:“曲项。曲项。”
人群朝舞台围过来。周围的保安,如失去头领的猎犬六神无主。张红大喝一声:“把人都拦下!”他们开始驱赶人群。
股东大会就此终止。
会务组的人一个个焦头烂额,请求媒体配合。
收再多车马费,也不能叫新闻记者放过这样好的素材。新锐的发言人迅速被记者们团团围起。
“刚刚新锐总裁指责施万恶意收购,施万作何回应?”
“施万董事长有犯罪前科属实吗?”
“刚才新锐总裁对项董事长的指控还包含对其私生活的指责。项董事长是否插足了曲项女士的婚姻?”
“有传闻项董事长先与先锋千金陆水女士结婚,又跟新锐总裁曲项结婚,都是出于商业目的,您承认这一说法吗?”
……
救护车花了半小时才赶到。
那期间项天歌就跪在一地玻璃渣里,抱着昏迷不醒的曲项。谁叫他也不听。
他的衬衫袖口都是血。他用手死死按着曲项额上的伤口,直到医院来的人到身边,他才终于松手。
曲项被送往最近的医院,东宁市人民医院。项天歌突然想起,他小时候,也是来的这里。
医院下病危通知书。
项天歌坐在抢救室外,脸色死白。
抢救后送重症监护室。
重症监护室不允许陪护。项天歌守在病室外寸步不离。
十二小时,曲项依然昏迷不醒。
“该做的我们都做了。”医生说,“右侧额叶血肿,蛛网膜下腔出血,渗血量大约20毫升。手术有一定风险。建议继续观察。”
医生说完就要走。项天歌一把揪住医生的衣领,“观察?从昨天晚上送过来,除了观察,你们还做了什么?!”
张红从来没有见项天歌这样。
她在施万许多年。施万最危急的时候,债主上门,客户赖账,也没有见他如此失控。
张红上前阻拦。眼前这般情况,没必要让医患关系更加紧张。
“你对这里的医生不满意,那就转院,送去省城。”
但曲项情况危急,不能长途运送。项天歌打电话到处找人。把省城最好的脑科专家请来东宁。
专家会诊后,给出一样的答案。
“没有明确的颅内血肿手术指征。建议保守治疗。如果观察期出现颅内压升高,或者意识障碍加深,再进行手术干预。”
曲项在重症监护室躺了三天。生命体征渐渐恢复,但人一直没有醒来。医生束手无策。
然后被转移至观察病房。
他就守在她床边,不吃不喝,不休不眠。
隔了三天,张红到医院找项天歌。他还是她三天前离开时的姿势。佝偻着背,坐在床边,握着曲项一只手。
白发染了双鬓,胡茬长了满脸。
张红叫他,他也没反应。像一尊塑像。
整整一星期,项天歌没来公司,也没管任何公司的事。
这在施万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在以前,哪怕病到起不了床,他也从来没落下公务。最严重的一次,肾结石导致肾积水,项天歌下手术台就回公司。
他只有一个肾。医生说他不要命。
可是这一回,满城风雨,四面楚歌,公司外谣言漫天,公司内人心惶惶。他不闻不问。
张红急到没办法。
派别的人来,他一律不见。她自己上门,他却全然不理。
“生产部研发部电话都打到我这里,问你那几个流转单到底批不批。”
没反应。
“现在人心浮动,你得回公司稳定军心。”
没反应。
“新锐合并重整,几个会都等你主持。”
没反应。
“小媒体添油加醋,说你插足别人婚姻,非法□□还行凶杀人,你不打算回应?”
这时胖胡进来。
他进门,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纸盒子。打开纸盒,里面只有几片浅蓝色的碎纸。因为经过风雨,纸片上的图文已模糊不清。
“我们照您的吩咐,把小花园里的土都翻了一遍。就找出来这点碎纸。也不知道是不是。”
项天歌终于有了反应。
他许久没有动,身体已僵硬。扭头时骨骼发出轻微的卡卡声。他从胖胡手里接过那纸盒,小心捧在手里,又递进曲项手里。
曲项依然昏迷不醒。脸色苍白,面容安静。好像只是睡着了。
他将盒子放在曲项手心,又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扣紧,声音很轻地对她说:“我说会帮你找齐的。你看,是不是找来了。”
又过两天,先锋向施万发难。
陆国岑觊觎新锐已久,哪里想到施万会抢先一步动手。
但说到底,项天歌是他养的狗。陆国岑意料施万即使先动手,也得向先锋有所交待。却没想到,施万侵吞新锐股权不说,还自作主张整顿新锐——那是动先锋的蛋糕。
陆国岑怒不可遏。他让秘书叫项天歌。居然直接失联。
先锋于是向施万投资部施压,要求对新锐股权进行分割。施万管投资的副总直接拒绝,还说“是项董事长的指示”。施万内部,先锋派驻的高管受到孤立,纷纷向总部诉苦。
陆国岑决定给施万一点颜色。
张红再来找项天歌,是一周以后。眼睁睁见项天歌瘦一大截。
但她没法再同情他了。
公司早乱成一锅粥。不能等。
“oa的审批单积了两礼拜,几个部门的台帐都等着你签批,你到底还管不管。”
“你签吧。”
“大众新能源部门的老大,下礼拜要来施万参访,我让秘书在你日程上标亮了,你看没看到?”
“你接吧。”
“现在舆论发酵,那天发布会的视频流出去了,删都删不完。有人在网上翻你旧账,还有说施万发家不清不白的。要不要开新闻发布会作澄清?”
“你说开不开吧。”
张红气急。
“陆国岑给你秘书打了十几二十个电话,你知不知道?”
“随他便。”
“‘随他便。’”张红干笑一声,“新锐本来就是先锋嘴里的肉。你不让先锋咽下去,还动脑筋把肉抢了去。你知道把陆国岑惹恼了什么后果吗?东宁银行,根本就是他们陆家的银行。你得罪了先锋,这边东宁银行抽贷,本来这个月该到账的贷款突然压下来了。财务总监早上六点半去给银行领导送早饭。你在干什么?在这里装死?”
项天歌没做声。张红越说越是响亮,“不止抽贷的事。先锋还指控施万侵犯知识产权。施万之前是不是从先锋挖了很多人来啊?说施万是徒弟先锋是师傅没错吧?现在师傅反咬徒弟抄袭技术专利——先锋一纸诉状递到法院,说施万的电池研发成果,有多少多少是基于先锋的技术专利,但先锋并没有授权。法院传单我拿来了,你不打算看看?”
项天歌说:“你看着办。”
张红忍无可忍。
她怒气冲天,将公文袋中一沓材料全部倒出来,劈头盖脸朝项天歌打去。
“你搅的烂摊子,叫我看着办?!曲项躺了,你也打算躺了是吗?人家的大炮都打到门口了,你打算躺下直接投降是吗?施万上万名员工,个个拖家带口,上市的甜头还没尝到,你就打算他们那么多年的劳动成果,直接拱手让人是吗?!”
那一沓纸打在项天歌的头顶,又一页页滑落。他却浑然不觉似的,佝偻着身子,像一个千百年未曾移动的塑像。
“你丫的现在在这里装可怜装痴情种,早先你干嘛去了?她活蹦乱跳的时候你非可着劲折腾,把新锐的门店全关了。流星系列曲项费了多少心血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说砸就砸了。人家就喜欢玩高端车,你不让人玩。敢情她听话了干脆撒手不管了,你又不乐意了??
“你要还想补偿她,就保住新锐,保住流星这个品牌。现在曲项是躺着,万一哪天她醒了呢。她醒来一看新锐又落入人手,门店全部关门大吉,你觉得她会高兴吗?”
曲项依然阖着眼,仿佛世上的一切都已与她无关。但项天歌终于动弹了。
项天歌吃力地蹲下去,一页一页将材料捡起来。走到窗口,就着光线一页页看。
法院的传单只有两页,但后面关于知识产权的附件却有厚厚一叠。被指控的技术专利,涉及施万电池的方方面面。从生产工艺,到管控系统,都被指控侵犯相应的施万专利。
张红说:“这个官司要是打输,施万这两年的利润,全得吐出来!”
项天歌嗯了一声,“你让法务部先给个意见,找几个备选律师。再让技术部给一个技术比对清单。”
张红松口气。这是管事了。
“东宁银行的贷款要是下不来,就让销售部去跟客户谈,应收款争取先收一部分。回头我再打电话,南江银行应该还能争取额度。”
张红点头。
“网上舆论的事,你让新锐公关去处理。新锐做2c,他们更专业。施万是2b,我们这边做好本分。只要产品质量过硬,一点负面,影响不了大局。”
他两周没睡一个好觉,身体已濒临崩溃。但此时指挥若定。又是昔日的项天歌。
张红心中大石落地。她知此行使命已完成。
项天歌交待完所有事,又坐回到曲项床边。
“oa的审批单我今天批完。你回公司,就说我身体小恙,已无大碍。周日回公司开例会。让生产部准备质量管理复盘报告。”
张红应命。
若是往日,她这时便该悄声离去。
但她看着那落寞的背影,心中不自觉生出一股同情。
她轻轻叹口气,“你别熬坏身体。工厂里那批老工人,给施万干了这么多年,不就指着有朝一日能翻身,能扬眉吐气。你要有个什么事,施万倒了,你让那些搭了七八年的老员工怎么办呢。”
项天歌讥讽地一笑,“我有什么事,又有谁在乎?没有这个公司,也会有下个公司。”
他说完这句话,就近乎哀求握住曲项的手。
那他呢。他搭上半辈子。他要怎么办呢。
曲项依然是昏睡的。她的人生中少有这样安静的时光,可以这样安静地呆在他身旁。
她的皮肤很白。洗去脂粉后,连血管都仿佛透明。
她睡着的样子那么安静。眉毛弯弯,嘴角勾起,好像做着好梦。她紧紧地阖着眼。可是他想念她明亮的眼睛。
张红离开时,忽然看到项天歌遍布满头的细密银丝,悚然一惊。
他已经那么老了吗?
他又蹲回到床前,握着曲项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他跟她一样,都瘦了一截。那棱角更分明,眉骨更挺拔。可是脸颊是凹陷的。
“张红老师……”他的声音沙哑。
张红不由得一怔。
他叫她老师,好像她还是曲项的家庭教师。
可那明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以前想,我要干掉新锐。我不想让她再去别的地方,也不想让她再见别的人了。
“我想跟她结婚。我想跟她有一个家。我想跟她有一个孩子。
“可我现在只想她好好活着。
“去哪里都可以。见谁都无所谓。
“我跟她说,我活哥哥死,我不后悔。
“可是现在,我后悔了。
他声音很轻,也不知是跟她说,还是只是自言自语。
“……我这辈子想过许多事,可是我从来没想伤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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