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繁微怔然地看着面前人,许久之后,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你我认识这许多年,可我似乎从未了解过安塔希啊。”
安塔希抿唇笑笑,没有说话。她蹲下去,将那无头的尸首翻过来,略估了估位置,从后心处把刀扎了进去,固德吉勒的血差不多已经流干了,此刻也没有多少新的淌出来,然而这一道贯穿伤深且长,刀锋从前胸穿出时恰好与钟繁微的匕首留下的那道伤重合。她甚至又把刀转了转,伤口便也被扩大不少,再看不出最初的那道伤的痕迹。
钟繁微看出了她在做什么。
固德吉勒身上两处致命伤,一处是她从身前扎进他胸口的匕首,一处是被安塔希自背后用刀砍下的头颅。而此刻安塔希在遮掩第一道伤,要让它看起来像是同样从背后而来的长刀所造成的。
她在将钟繁微留下的痕迹抹去,将钟繁微从这场谋杀中开脱出去。
这样冷静而迅速的反应……这不是情急之下激愤杀人后的反应。
但想到她居然在这王帐内藏了一把这样的利刃,其实有些事从最开始就已经显而易见了。
——什么样的人会带着刀来见王?什么样的人会那样毫不犹豫地砍下君主的头?
“你为什么杀他呢?”钟繁微低声问,“你哪里来的刀,又是怎么带进来的?”
安塔希没有起身,反而又是一刀落在了固德吉勒臂膀上,她回答:“王后为什么带着匕首,我便为什么带着刀;王后为什么要杀他,我就为什么要杀他。”
钟繁微看着安塔希平静地分拆这具尸骨,动作娴熟得如同往日里杀牛宰羊,有些不适地转开了目光。
她们两人身上都沾满了血,这脱离了活人身体的液体已经渐渐地凉下来,冷冰冰黏腻腻地贴在身上,以至于钟繁微想干呕时都不清楚自己是受这感觉影响,还是被那样掐过脖子的后遗症。
“我是为了保命,你也是如此吗?”钟繁微问。
“我也是如此,”安塔希侧过脸微笑,“王后,草原上所有的生灵都贪恋活着,都在努力地想要活下去。即使我生来就是奴隶,在贵族眼中是连人也算不上的存在,我也同样如此。以前的我毫无办法,不管换了谁做主人,奴隶就是奴隶,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被杀死的存在,我们的性命永远被掌控在主人手上,所能祈求的似乎只有主人是个和善的人、不要因为在别处受了气而迁怒我们,倘若主人当真发怒,那厄运也不要降临到自己头上。我们就这样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地度过一生,唯有死亡才是永恒的解脱。在奴隶中有一句话,叫做‘为什么月光不照耀我们’?都说我们同样是穆卓娅的子女,她为什么不眷顾我们,而要让我们面对这样的命运呢?”
钟繁微安静地听着。
安塔希又看了她一眼,语气放软了下来:“当然,您是个很好的人,对我、对所有人都很好。”
“但是这并没有什么用处。我也是个无能的人,难以庇护旁人,更无法改变你们的命运。”钟繁微回答。
“月光不会照耀我们,穆卓娅不会眷顾我们,您又有什么义务要帮我们呢?”安塔希说,“我们希望为自己活,而不是生死都由旁人心情。不管是因主人的暴戾而死,还是因您这样的人的善心而生,都不是我们所想要的。我们只能依靠自己,而海音王后给我们指了这条路。”
钟繁微猛地扭头去看她:“你也是……”
“我说过,您为何杀他,我便为何杀他。海音王后出身楼夷,她在乌戎能够寻到的帮手并不多。不过这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所谓,不管是其他部族还是乌戎人,他们都不将我们当人看,所以我们也无所谓帮的是谁,”安塔希手上仍未停,声音却平静里带着几分笑意,便显得格外恐怖,“她曾经向穆卓娅起誓,向丰饶的萨日塔和奔流的萨因起誓,事成之后,我们可以不做奴隶,而她此生会尽最大的努力,在她的统治之下,再不会有奴隶的存在。我们都是穆卓娅的子女,不该有这样大的差别。”
钟繁微想象了一下海音诃安说这些时的模样,又回想起过去十年间所见到的海音诃安、不久前深夜来与她谈合作的海音诃安……
她到底算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王帐中安静下来,钟繁微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只能沉默。安塔希则专心地做她自己的事,也在沉默。
可是在这样的夜晚,没有了交谈声,就只剩下散不去的血腥味和利刃剖开皮肉、摩擦骨骼的声音,难免使她心中悚然。
于是她努力地去寻另一个话题:“……抱歉,是我连累你。”
“嗯?”安塔希语气里像是带着一种轻微的困惑。
钟繁微声音滞涩:“若不是因为我的缘故,固德吉勒不至于迁怒你。你这段时间是不是过得很不好?否则也不至于这么恨他……”
恨到人死尤不能解气,还要这样一刀刀将他剥皮拆骨。
钟繁微自己对固德吉勒也是忌惮又厌恶,因此和人一起谋划对方的死亡,她一直对他心怀杀意,甚至最后真的动了手,绝不会犹豫,更不会为他的死感伤。
但人死如灯灭,她也并无意对一具尸体再做什么。
可她不能劝阻安塔希,因为安塔希本不是残忍嗜杀之人,她之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必有前因,不是她这局外人可以置喙;何况安塔希与固德吉勒本没有什么矛盾,她本就是因她才被殃及到的池鱼,所以她更无资格说什么。
安塔希又沉默了片刻,才慢吞吞开口:“其实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在您眼里您到底是什么呢?”
钟繁微没听懂她的意思。
“您好像觉得您有义务维持乌戎和大越的和平,也有责任要保护那些和您根本不熟的大越人,如今对我也是这样……”安塔希说,“可是王后,您本没有这样的义务和责任啊。我们都是独立的人,过的都是自己的人生,您为什么要把身边人受到的一切委屈都归咎于自己没有做好呢?”
钟繁微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安塔希也没有再继续追问,她落下最后一刀,然后才将刀丢下,对着钟繁微伸出手,要扶她起来。
如过往岁月中的那些日日夜夜一般。
不知是因为被这王帐里的场景刺激到,还是此前近乎窒息的后遗症,又或者是这一夜身心俱疲,钟繁微被扶着站起来时不禁晃了一晃,终于站稳时,她听见安塔希平静的声音。
“我并没有受太大折磨,固德吉勒针对我是为了为难您,但您一直防备得滴水不漏,他找不到什么机会,也就没怎么管我。所以其实我并不恨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让旁人以为我恨他。”
钟繁微有些听明白了。
安塔希笑道:“我受他欺辱,心生恨意,于是杀人分尸,其后又畏罪潜逃。至于王后您嘛……被我杀人时候的模样吓晕过去,醒来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您心中不安,于是匆忙去寻大王后。乌戎王的死是我激愤之下的行为,从始至终都与您无关。”
“那你呢?倘若是我杀了固德吉勒,或许还有商讨余地;而你背负着弑君的罪名,一旦被人抓住,就是必死无疑。”钟繁微低声问,“你……你要不要到大越去?虽然和草原上不太一样,但总要安全些,大越也没有什么奴隶……”
安塔希笑得露出浅浅酒窝,仍如少女时期一般带着几分天真意味:“好,以后有机会我会去大越看看的,但是海音王后已经答应过我类似的条件,我确实难以返回乌戎,但可以改个名字到楼夷去。她还答应我,会借着这件事为契机,想办法废除奴隶的存在。”
“这就是你和她谈定的条件?”
“是,”安塔希坦然道,“其实本来是应该等海音王后回来的,谁知王后您提前动了手,那我也只好把计划提前了。”
“其实之前你可以不用管我的。他已被我刺中要害,就算你不出手,我也不见得会死。我既然敢动手,自然也有自己脱罪的计划。原本你可以不必背着这样的罪名背井离乡……”钟繁微忽然说。
安塔希一愣,又笑了:“那您原本也可以不用管我的,若不是顾忌我,您今夜本不会被逼到这样的境地里。王后是个好心人,但也不要总是这样苛责自己,不然日子就太苦了。”
不等钟繁微再说什么,她往王帐外走去,只留下最后一句话:“总会有缘再见,王后以后可要保重啊。”
于是这王帐里又安静下来,只剩下死去的固德吉勒,和活着的钟繁微。
数不清的用草原上动物油脂做的灯烛仍然亮着,这种灯烛腥气很重,并不好闻,于是帐中又点起一种草原上特有的香,氤氲袅袅,香气浓郁到糜烂,像是花开到最盛,以至于显出隐隐衰败之意。
然而这样浓重的香气也压不住血腥气,钟繁微与固德吉勒死不瞑目的头颅对视着,等待这一夜的终结。
一直等到王帐外泛起天光、甚至有人活动的声音远远传来,安塔希必然已经离开乌戎时。
下一刻,一道惊骇到近乎凄厉的尖叫声划破清晨的天幕,等到附近的人匆匆赶到王帐,门帘被拉开,便正对上一室浓重的血腥味和满地血水碎肉。
而那个自大越而来的公主,正跪坐在血水之中,满面惊惶、泪盈于睫地捂着脖颈望过来。
这一年的乌戎动乱,就是从这个清晨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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