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梦里醒来的时候,姗姗已经坐在陌生的中学教室里。

    听着普通话标准了很多的数学老师讲着林轶恒曾经跟她提过的“有理数”概念,才愿意相信城东小学真的已经离她很远很远。

    同桌韩彦看她眼神涣散,轻轻拍她的手臂。

    “朱老师一会儿要点人回答啦,快把课后习题做了。”

    “噢。”姗姗反应过来,慌忙低头。

    然而,观察力敏锐的朱老师还是一眼望到了姗姗,推了推眼镜,把她叫上讲台。

    “那个……林姗姗,上来把第三道题做一下。”

    姗姗无奈地放下笔,捧着数学书,慢慢从课桌的缝隙中间挤出去。

    在新城市新学期的第一周,就在全班同学的目光下被老师单独点名,也不知道是不是一件好事。

    本来还想做个小透明咧。

    以前小何老师知道课本上的题难不到她,从来不会请她上台做题。她此刻才发现,几十双眼睛注视下的压力,是这样的一种感觉。

    姗姗想,这也算是在陌生的地方,第一项难得的体验吧。

    好在题目倒是不难,可以唰唰几笔就解决掉。纵使姗姗心虚地看不出朱老师的表情,她至少还是点了点头,让姗姗有惊无险地坐回了座位。

    手指抚过书页的时候,数学书沾上了细碎的白色粉笔灰。

    没来由地想起做值日时曹健乱扔的板刷,和陶佳追着打的反击。姗姗总是会看着两个人跑得头发白花花乱糟糟,最后气喘吁吁趴倒在讲台上。

    有一次曹健不小心把板刷上的粉笔灰沾到了陶佳新买的衣服上,陶佳怎么掸都掸不掉,差点又要哭出来。

    姗姗把她护在身后,一脸严肃地看着曹健。

    “欺负女生有意思吗?”

    曹健看她有些生气,立刻怂了,悄悄把板刷放回黑板槽,低着头嘟囔了一句:“我不是故意的……”

    陶佳缩在姗姗身后,忽然又有些心软,探出头与姗姗耳语。

    “要不算了,我们先把值日做好吧……”

    姗姗顺了顺气,回头沉默着继续擦黑板。

    擦完停手,放回抹布,曹健仍然站在原地。

    她忽然想起什么来。

    “为什么就欺负陶佳?”

    “啊?”曹健快速地瞟了一眼在她旁边整理粉笔盒的人,莫名地不好意思起来,“那个……我……”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为什么来,姗姗倒是突然明白过来,林轶恒话里的“仗义的朋友”所指为何。

    只是遇上一个反应迟钝的陶佳,林轶恒的帮助估计是道阻且长。

    而且,他们已经不在一个学校,也不知道曹健到底有没有找到刷好感度的正确方式。

    姗姗摇了摇头,真不知道自己在担忧些什么。

    只能不断提醒自己,已经上初中了,无论是学业还是生活,都不再是原来的样子。

    而如今,慢慢熟悉起来的新城市的生活,就算没有彼时的旧友,大概也总会变得越来越好吧。

    下午放学前,照例是要按学校的规矩,集体绕操场慢跑三圈。

    姗姗是走读生,不比住校生的时间宽裕,常常一下课就去打卡,错开人潮拥挤的高峰期。就算第三圈的时候会被大部队赶上,也不妨碍她比爸妈早回家,解锁淘米和洗菜的新任务。

    初中新生的作业不多,对姗姗来说还算游刃有余。只是这所以外语教育闻名的中学着实让她在跟上英语课进度的时候下了一番功夫,让听录音和背课文取代了奥数题的地位,成为了每晚的必修课。

    她喜欢这样规律的生活。

    并且一如既往地坚信着,只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就能迎来更好的蓝图。

    只是身边少了一个总在用实际行动提醒她不断努力的人,生活多少还是冷清下来。

    做作业的时候会想到总是在暑假还没开始就写完暑假作业的他。

    体育课的时候会想到在自己镜头下奋力奔跑和跳跃的他。

    踮着脚洗菜的时候会想到在台风天带给过她很多惊喜的他。

    ……

    姗姗想着,好像一直都是因为他,才会想让自己变成更厉害的人,可以有动力学习再努力一点、跑得再快一点、技能更多一点。

    还有……

    要谢谢他相信自己。

    虽然林轶恒因此差点错失了奖学金,但也许只有这样想,才会让自己轻松一些吧。

    两个月前,迎海市公布全市小学生毕业考成绩的前一天,实验中学临时把奖学金的名额从三十个骤减到了十个。

    究其原因,是背后提供这一笔钱的企业家试图违约,而教育局错失了最好的资金周转机会,只能把账再重算回学生家长的头上。

    一石激起千层浪。

    第二天放榜。姗姗很幸运地排到全市第五。林轶恒的语文和英语和姗姗不相上下,但因为做错了数学的最后一道大题,比姗姗低了八分,排在了第十一名。

    一时之间,竟说不清是喜是忧。

    尤其是,当实验中学把资金问题全部归咎到教育局,大批学生家长登门拜访的时候……姗姗突然明白过来,做出删减奖学金名额这一决定的,是她自己的母亲。

    接踵而至的是姗爸的工作调动。

    它像是给了姗妈一个递交辞呈的理由。姗爸和姗妈索性一起办好了离职手续,然后迅速地帮姗姗在南方省城找到了一所重点中学,一家人在凌阳这座半是陌生的城市里住下来。

    就这样和旧友通通断了联系。

    再想起,总是觉得可惜。

    也许还有难过,和不甘心。

    茫茫间想起搬离迎海市的那天,姗爸的好友开车送一家人去机场。

    路过实验中学的时候姗姗还是忍不住摇下了车窗。

    这所带给她无尽好运气的学校,终于也只能成为在生命中匆匆而过的地方。

    第一次到这里参加竞赛的时候,陶佳说,以后要和她一起考这里。当时的她们还会天真地觉得,只要这样相信着,就一定会实现。

    那时曹健看着两个女孩子跑远,忽然也静下心来,像她们那样仰头看那些镀金的大字。他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向林轶恒指了指顶上的几行字,手舞足蹈地比划着。

    姗姗和陶佳站在校车边上看着,忽然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曹健和陈屿的毕业考考得都还不错。

    在姗姗和另外几个学生放弃实验中学的名额后,两人也顺利成章地挤上了前三十名的末班车。

    犹记得曹健和陶佳一起去看望了陈屿后回学校,一路踢着石子碎碎念。

    “你说我和陈屿,一个排三十二一个排三十三,这也太不巧……要是把最后那道大题做出来,就完美了……”

    看陶佳又要一记白眼盯过来,他又连忙自我安慰似的摇了摇头。

    “不过反正就算挤进前三十,也没有奖学金拿……真是羡慕林姗姗……”

    一路低头不语的陶佳忽然抬头问他。

    “打算去什么学校?”

    “我呀?”曹健挠了挠头,皱眉,“应该就读二中了吧。实验中学那么远……”

    陶佳点头,慢悠悠地走着,然后忽然停下。

    “那我们,约高中再见吧。你要记得考进我们的高中部。”

    曹健定在原地,回身看她。

    沉默了半晌,他无比认真地回答她。

    “好。”

    然后,林轶恒补上了林姗姗的奖学金名额,陈屿也选择了实验中学,并且幸运地和陶佳分在一个班。

    曹健一个人去了二中,虽然仍然调皮而不着调,成绩也渐渐稳定下来。

    这些,姗姗都已经无从知晓,而是由陶佳写在了四年后寄给她的信里。

    而此时,她甚至不敢想,还不知道她要离开的好朋友们,将会怎样得知这个消息。

    不是没有告别的机会,而是不敢说。

    怕陶佳大哭着扑过来,沾湿她的衣领;怕曹健苦笑着说,原来孤家寡人不止他一个;也怕自己,在这场猝不及防的离别里,猛然动了留下来的念头。

    唯独想象不到的,是林轶恒的反应。

    姗姗甚至不知道,她和林轶恒,究竟算是怎样的关系。

    共处了六年的同学?能共享心事的好友?还是在路途中能并肩前行的伙伴?

    任何一个选项,似乎都能完美无缺地填充在这道选择题里。

    然而好像又远远不止这样。

    她更多的想法,是能和他一起上初中、高中,甚至大学。可以把所有的喜怒哀乐,也倒映在他的未来里。

    所以更多的难过和不甘心,源自于这些祈愿已来不及发芽,却无从埋怨。

    犹豫再犹豫,那些背得滚瓜烂熟的电话号码,终究还是一个都没有打出去。

    燥热的夏天里,咸咸的海风毫无预兆地扫过脸颊。姗姗和爸妈一起拖着行李,急匆匆地登上去往凌阳的飞机。

    实验中学,城东小学,曾有过无数回忆的军训基地,还有没来得及去的沙亭岛……

    是真的要和你们说再见了。

    飞机缓缓地升到几万米高空,姗姗把手覆在机舱的玻璃窗上,任它在晴朗的外空中渐渐凉下来。

    身边还有父母不时交谈的低语,担忧着未来可能的种种。

    阳光刺得姗姗有些晃眼,她犹豫着拉下窗板,侧靠在座位上,想着睡一觉,就会到达一个新的世界。

    不如忘记害怕,忘记难过。因为年少的我们总是更愿意相信,所有的重聚都只需要捱过漫长的时光。

    然而事与愿违,我们谁都不知道,漫长究竟有多长。

    我们相遇得太早。所以在转身的路口,离未来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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