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晚风还新时光却匆匆老去
洒水车路过冲洗城市的记忆
玻璃窗一格一格像旧电影
每一帧都是刚褪色的你”
再次见到他,已经是四年之后,高一结束的暑假。
彼时姗姗迫于重点中学日益繁重的课业,刚刚跟着大部队住进学校的宿舍,分到床位后就开始一批批地把自己的常用物件往寝室里搬。
上个期末分文理科的时候,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理科,留在原来的班级里。尽管文科专业出身的老爸怀着和姗姗的共同语言消失的惆怅,与姗姗“友好交流”了一阵,最后还是经不住家里两名女性的顽强抵抗,被迫签了学校的志愿表。
继续担任姗姗班主任的周老师,是年近四十的物理组组长。她作为高中部唯一的物理女教师,引领着新高二理科班的前进方向。
在学术领域颇为严谨的周老师,作为班主任完全是另一副模样。
她和学生们一样玩人人、玩微博,甚至加了全班同学的□□去偷菜。不怎么玩手机电脑的姗姗从不屏蔽她,她也乐于知晓每一个同学的绰号,熟悉着总是不知道怎么产生的约定俗成。
文科班的学生从七班调出去的当天,周老师在偌大的阶梯教室里,给近四百个选择理科的同学做了一次无比发人深省的演讲。
中心思想只有一个:不要让未来的自己,遗憾不够勇敢的青春。
而一直到很久以后,姗姗都记得她说的——
“不管是没日没夜的学习、不计后果的疯狂,还是以前视为禁忌的校园恋爱,想体验的,就都在高中的这些年里体验一次吧。”
“高中的这三年,对于理科班的女孩子来说,可能是身边的异性朋友最多的一段时间了。”
“我以前带过的几届学生,很多出国后又遇到了以前的高中同学。问起来发现都有一样的高中回忆,很聊得来,还成了好几对呢。”
“我没有鼓励你们早恋的意思啊。只是你们以后就会知道,现在感觉很难熬的高中,是多宝贵的青春时光。”
姗姗和全班个位数的女性同胞们一起鼓掌。
谁不知道周老师是省大物理系的高材生,在高中早早搞定了后来的同班同学,如今的孩儿他爸。听起来不靠谱的忠告,更像是过来人的现身说法。
而放眼望去,整个会场黑漆漆的汉子们分为两种。一种似乎决心将题库收为毕生伴侣,而另一种早已把魔爪伸向了文科班密度更高的美女队伍中。
姗姗想,什么就近原则,还是留给碎碎念的英语老师吧。
早已成为姗姗好闺蜜的韩彦和她还在一个班。
这个总是背不出政史地难点,却能轻松拿下生化双科榜首的姑娘,如愿在理科班拖住了科科平均靠英语拉分的姗姗。
做生化实验时无比霸气的韩彦,常常被初中部的小学弟视作高不可攀的女神。在姗姗面前,她倒更像个处处依赖她的小妹妹。
追她的人不少,她懒得做决定,便悠然自得地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有时躲进图书馆刷题,姗姗就帮她带饭;有时忘了跑步打卡,姗姗就拖着她去操场……
周老师在台上滔滔不绝的时候,她就抱着姗姗的胳膊,说着:“我有你就够了呀。”
她在假期里报名了省大的物理和化学竞赛培训班,每天要花一个半小时在市中心和郊区之间来回,累得苦不堪言。
纵使她对物理化学爱得深沉,也难以抵抗住头发花白的教授连续几个小时的难点轰炸和炎夏里的空调罢工。
连着上了三天课后,韩彦哭丧着脸向姗姗抱怨:“简直太非人了!”
“怎么了?”
“听不懂!”
她面前的草稿纸上画满了姗姗看不懂的符号,而旁边不知道哪一年的全国物理竞赛真题卷,仍然是一片空白。
“而且,周围全是男生,什么学理能遇到的异性朋友最多,他们根本不把我当异性看。物理竞赛的教授还特别喜欢点我回答问题……”韩彦抓着姗姗的袖子,可怜地乞求,“姗姗,要不你跟我一块儿去吧……”
心软的姗姗到底没有抵抗住韩彦的卖萌撒娇,第二天清晨,还睡意朦胧的她如约被拖上了去往郊区的校车。
只是……没有想到会在那里遇到林轶恒和陈屿。
姗姗只花了不到一秒的时间认出他来,转头的时候还装作镇定地在笔记本上写写划划。然而小爪子开始在心脏上挠啊挠,两人经过姗姗身边的时候她几乎要把头埋到课桌抽屉里。
姗姗想,好在她来得早,挑了一个角落里的座位。教授的视线扫过来的时候她还能装作低头捡笔,不至于被看出她眼里的心虚。
饶是如此,姗姗还是如坐针毡。第一节课的下课铃刚打响,她甩下一句“我去外面逛”,就没勇气地落荒而逃,留下了一脸懵的韩彦。
独自走在省大空气清新的校园里,姗姗才慢慢平静下来。
她花了许久,才接受了别离的遥遥无期;而顷刻间被打碎的距离,更像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
不过想来,他们会来这里也并不奇怪。省大的物理学和化学专业蜚声全国,几年前就开始为外省有意愿报考的学生提供暑期竞赛夏令营。吃住都在校园里,也免去了路途遥远的不便。
他应该,没有认出自己来吧。
毕竟自己已经和四年前很不一样。曾经一直期待的长大,在她的身上转化成了一副眼镜,色调简单的穿着,刚剪短的马尾辫,和逐渐平和的心态。
姗姗想着,刚刚那个从教室飞奔而出的,一定不是我。
走着走着便路过了省大的操场。跑道上空空荡荡,只有几个大学生模样的人在旁边的器材上做着拉伸。草地被九点的太阳烤得炙热,姗姗忽然想起四年前的自己来。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怎样的场景?
仿佛还是小学毕业的那一天,两人一起帮小何老师打扫完教室跑下楼,姗姗就直接躺倒在城东小学的操场上。
广播里《海鸥》的音乐声随着程嘉桥“关好教室门窗,回家路上小心”的温馨提醒渐渐淡下去。林轶恒坐在她身边,看她扇了扇眼睫,然后舒舒服服地闭上双眼,任微风轻拂过耳边。
一切都美好得不像话。
姗姗第一次想任性地晚些回家,最好,时间能过得再慢一些。
悠然睁开双眼的时候,夕阳已经缓缓地染红了天边的云层,教学楼的顶层被烫得发亮,随着云层的遮挡,就要渐渐暗下来。
林轶恒学着她的样子躺下来,小拇指轻轻触到她的手掌。
姗姗看着天空,默念着想要许一个愿。
然后不自觉地说出来:“你要是也能拿到奖学金,就好了。”
声音轻得像呢喃。
林轶恒比她想得更多,开口的时候,声音里是些许的怅然。
“没有拿到,也没有关系。但如果,我没法去实验中学的话……等我到高中去找你。然后,我们还可以去一个地方读大学。”
姗姗愣住。
不是没有想过再见到他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四年里,她也曾无数次地试想过,如果她没有离开迎海,那在平行时空里的另一个她,是会如愿直升到实验中学的高中部和旧友重聚,还是从未分别?
此时,省大的学长学姐们骑着车从她眼前匆匆掠过,只在楼前稍作停留,便又迅速离去。姗姗转身的时候,教学楼前的玻璃门映出她有些无措的脸。
不管他还记不记得……
没有履行承诺的人,是她。
上午的课程结束,姗姗待在校车上,等到林轶恒和陈屿走远才迎上在教学楼前东张西望的韩彦。
“姗姗你去哪儿了?”韩彦很意外地没有满脸倦容出现在她面前,而是打了鸡血般地兴奋,眼睛还亮闪闪的。
“我在周围随便逛了逛……”
“走吧我们去食堂吃饭!”她挽起姗姗的胳膊,就要大步迈开往前走,“顺便,我还有事要告诉你。”
姗姗在原地停步。
“下午……我不陪你去上课了,直接坐校车回去。我下次再补偿你好不好?”
韩彦思索了半晌,点头。
“那我先跟你说这件事吧。……刚才第一节课下课的时候,有两个帅哥主动来跟我说话……”韩彦努力控制着笑嘻嘻的表情,试图用一种更理性的角度来解读这件事情,“我当时还小期待了一下,觉得可以在这里交到新朋友了……”
“然后呢?”
“然后他们说,是你以前的同学,想问我要你的电话……”
姗姗受到了惊吓。
“……不过我没给他们啦,谁知道他们到底是不是你的同学……所以,我就只说了你现在的学校和班级……”韩彦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姗姗,这个是可以告诉他们的吧?”
姗姗看着地面,拉着书包带子的手紧了一紧。
“我知道了。”
午后的校车载着半车人,慢慢开回市中心。姗姗抱着书包,靠在时而震动的窗边,纷纷杂杂的思绪驱散了以为会不断袭来的困意。
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很草率的决定。
并且不愿意去深究,避而不见到底是不是最好的选择。
四年,在另一个城市里,姗姗在越来越繁重的学习和现实压力下,一点一点地收起躁动的内心,缩进自己的壳里。她过着简单规律和快节奏的生活,想要站稳脚跟,再努力向上攀。
将喜欢的事物牢牢掌握,将不喜欢的事物慢慢割舍。
希望成为一个更值得相信的人。不拖延,也不慌张。
她以为,那是她重新粉刷过的生活,如今才发现,那不过是和曾经的他相同的轨迹。
校车穿过灯火点点的隧道,耳边是和分别的操场上如出一辙的轻风。而那时来不及细想的未来种种,忽然在她眼前变得清晰起来,如同一帧帧重新放映的旧电影。
也许是他在电话里说谢谢的时候,也许是他把椅子放在她脚边的时候,也许是他在身后帮她拉上书包拉链的时候,也许是他在军训时拖着自己跑进队伍的时候……
不知在过去的哪一刻,哪一个瞬间,她蓦然地回首,恍然认定,就是他了。
这些记忆都已经过去太久太久,再翻出来,才发现竟然清晰如昨,连同一颗扑通扑通的心一起,在翻涌而至的回忆和匆匆老去的时光里无师自通地悄然长大了。
所以才开始害怕,突然的重逢。
就如同和尘封的旧梦在另一个时空的不期而遇,不知是仍然身处其中,还是浪费了重逢之前所有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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