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生宴宴请的都是官眷,安自心已经致仕,帖子便不能直接发到他府上。长公主既已经应了安豆,自然不能食言,便将帖子送到了如今安家官职最高的安樵手中。
安樵自知以自己的资历职位还没有参加草生宴的资格,对于突然收到的帖子颇感意外。不过他虽然有些刻板终究不是迂傻之人,长公主之前就表露过对安豆的兴趣,接连几年草生宴都给安家下过帖子,看到帖子上特地提了安氏兄妹,他便也知晓了长公主用意。不过虽然参加草生宴是极大地体面,终究是沾了安豆的光,他不愿擅自做主,命人询问过安豆之后方才答应下来。
草生宴是各家相看的好时机,安芯毕竟到了议亲的年纪,饶是班氏再不喜孩子们同安豆往来,还是勒令安樵将安芯一同带去宴会。安樵再三解释帖子是来请安豆的,依旧没能动摇班氏的心思。
安樵从不曾忤逆过母亲,如此一来,他倒是有些不知所措了,只好向安豆告罪。安豆志不在此,亦不以为意,反而宽慰道:\"一家人,大哥何须说些见外的话,我素来少参加京中的宴会,若是没有姐姐陪着我,我还怕会露怯呢。\"
安樵依旧觉得愧对安豆,只是安芯毕竟是他的亲妹妹,他也不愿因为自己的固执让妹妹错过能够求得好姻缘的机会,也只能含糊着答应了。
既然是一家子同去,自然没有各走各的道理,大伯母再不喜,安豆还是同安芯凑坐在一辆马车上。
帘门掀开的那一瞬,安豆自己都不由得愣了一下——安芯的一身红衣以及头发式样竟与她一般无二,便如面前立了一面镜子。
安芯见到安豆,显出一两分局促来:“安豆,我……”
安豆看出她的局促,率先开口:“我就说我与姐姐最为亲近,瞧瞧,可不是心有灵犀,旁人一眼便能瞧出咱们是亲姐妹。”
安芯这才松了一口气,紧攥着的手悄悄松开,衣带上已然捏出了不少褶皱。她羡慕极了安豆的随性,自觉活不成安豆那副样子,便常常模仿安豆的穿戴聊作慰藉,却不曾想今日这般凑巧,二人竟打扮的别无二致。安芯有些隐晦的兴奋,却又担心安豆会因此生她的气。好在安豆并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她揪起来的心方才渐渐放松下来。
马车辘辘行着,安芯几次抬头看向安豆,几经犹豫终于忍不住开口:“妹妹,上回在山上听你讲游历的经历,我觉得有趣,你可否再同我讲一讲?”
安豆正捏着一本书出神,并不曾读得进去,听到安芯这般说,瞬间来了精神。
“咱们上回说到哪里来着?”
“百溪山……”安芯轻声提醒。
“对,百溪山,那座山上的溪水确实多,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百条。我当时走了许久才找到这么个好地方,在树底下小憩了一会儿,睁眼便看到溪边有只白孔雀,雪一样的白,正啄了溪水梳理羽毛……”
“那回我走了许久也不见村镇,腹中实在饥饿,便亲自去河里捉了一条鱼。可惜没有调味的盐巴,吃着实在寡淡,我便从树上摘了野果子,塞到鱼肚子里,用荷叶裹了烤。那味道闻起来十分鲜香,尝起来却不怎么好。”
“我还见过难产的母鹿,那小鹿的腿在外面悬了半日,愣是出不来。那母鹿痛得直叫,我便亲自上手,将小鹿给拽了出来,受伤的血腥味好几日都不曾散去……”
安豆说起来便是滔滔不绝,安芯静静地听着,露出神往的神色,濒临干涸的眼睛里竟生出一丝光亮来。
平日里极少有人愿意听安豆说这些,安芯听得入神,她说起来也渐入佳境。以至于马车骤停,她一脑袋扎到马车壁上,痛得她不由得“嘶”了一声。
安芯此刻已经完全放松下来,见安豆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一边给她揉脑袋,一边笑她太不小心。
安樵在外面敲了敲马车:“到了。”
难得有安芯听她讲故事,安豆谈兴正浓,不免有些遗憾:“可惜了……”
安芯也轻轻叹息:“是啊,可惜了。”安豆见过的风景,她怕是一辈子也见不到了,难得听安豆讲上一讲,便好像她真的去过一般。只是母亲又不允许她同安豆往来,下回再同安豆畅谈,怕不知道要等到何时了。
锦荣长公主素来爱请活泼的年轻人参加宴会,入得园中,自是好不热闹。
虽说京中的女子大多看不上安豆的所作所为,但她终究是有被皇帝赏识的体面在,众人与她寒暄倒也算得上和气。
家族一体,这些贵女们的一言一行,多多少少是反应着家族在朝堂中的态度的。安豆记着宁楟交代的事情,在一众贵女之间周旋试探,场面倒也不失热闹,颇有几分她小姑姑八面玲珑的交际风范。只是忙乱之间,便无法兼顾安芯了。
安芯与几人凑在一处说笑了一阵,觉得有些口渴,便独自去凉亭找水喝。等她再折返时,却见方才几人凑在一起,却是在议论她。
安芯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勇气撞破,借着花木躲了起来。
只听得那发上簪了一支牡丹花簪子的女子轻蔑道:“班氏多清高,向来看不得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却不想她的好女儿通身的打扮,偏偏要学着天下一等一的荒唐儿。她这脸面,可是被打得不轻啊。”
另一带着嫩青玉坠子的女子也颇为解气一般:“说的是呢,只可惜咱们那荒唐儿何等恣意张扬的模样,这一样的打扮套在她安芯身上,竟乖顺的像只鹌鹑,怯怯懦懦的上不得台面。何为东施效颦,这不就是了么!”
众人便都用团扇掩着嘴笑。
安芯只觉得自己的面皮被人揭了去,又是羞臊,又是愤怒,将嘴唇咬的发白。
安豆转了一大圈子,消息收集了个七七八八,不见安芯,便过来寻找。好巧不巧便让她瞧见了这一幕,见不得安芯这幅模样,她直接拽着安芯的手,走到那群人跟前。
“诸位此言差矣,庄子曰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1)我与姐姐衣饰虽然相似,姐姐不及我跳脱,我亦没有姐姐的娴静之美,并蒂双姝,岂不正应了庄子大同小异之论?”
那簪牡丹花簪的女子即刻反驳道:“安先生说的是,我等笨嘴拙舌,安先生博古通今,自是争论不过。”
在安豆凭本事让人闭嘴之前,“安先生”这个称呼最初便是为了奚落她的,簪牡丹花簪的女子这般说话,大有讽刺的意思在了。
安豆也不恼,依旧带着几分笑意:“这位姐姐过谦了,只是圣贤书又千卷,也并未教人如何议人是非,我怕是不及姐姐万一。”
安豆语气虽然客气,却是在直言她搬弄是非了。
“你……”簪花的女子心中发虚,世家都注重体面,尤其她还尚未议亲,怎么肯传出去一个搬弄是非的名声。议论安芯的话确实是她说的,她无从反驳,又强撑着不肯道歉,一时间进退两难。
嫩青坠子的女子是个反应快的,见场面僵持,连忙道:“我等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还请安家两位姐姐不要动怒”
“如此,劳烦诸位以后开口多加斟酌,免得惹人误会。既是玩笑,当然得双方都觉得好笑才是,您说呢?”安豆道。
女子心中有不服,却不敢同安豆再生口舌,笑着点头称是。
安豆还要再说,安芯担心安豆为她出头会耽误了正事,扯着安豆离开:“诸位尽兴,我们姐妹先告辞了。”
几个女子面面相觑,站了一会儿,嫩青坠子的女子强笑着打破沉默:“这个安豆,好尖利的一张嘴呀。”
“是呀,是呀。”剩下的人三三两两地附和着两句,觉得无趣,各自散了去。
“姐姐拦我作甚,她们还不曾向姐姐致歉。”安豆叹息,这还是头一次她架没有吵赢便被人拉开了。
“我知道你是替我出头。”安芯冰凉的手抓着安豆,总算缓回来一些温度,“不过一两句话而已,又伤不到我,我唯恐你与他们争论,耽搁了你的事情。”
安豆搂着安芯的胳膊:“就知道姐姐心疼我,放心吧,无碍的。”那几个人家中亲眷也并非持身中正的官员,她不会将人引荐给宁楟的。不过以宁楟的性格,若非心系社稷民生的官员他应该也不屑与之为伍。
两人并排走着,见一群仆从拥着个女子过来。安豆虽不认得,到底也是凑到了一处,便和善地打了个招呼。
那女子并不理睬她,只是对着安芯冷哼一声:“丢人现眼!”然后昂着头,似乎避之不及一般绕开她们走了。那一群仆从呼啦啦跟上去,过了片刻才走干净。
安豆大约猜得了她的身份:“班家的?”班家是世家清流,家中男子多在京中任要职,女子更有班夫人这样的楷模在,这样的宴会自然少不了班家。
安芯点点头,旋即笑道:“是我的一个表妹,我与她一贯看不对眼,不必理她,你自忙你的去。”
安豆不肯走,安芯推着她的后背往前走了几步,打趣道:“快走快走,母亲还要我相看人家呢,你在我跟前儿,风头岂不是都被你抢了去。”
安豆不明白安芯怎么突然要赶她走,不过见安芯神色无异,也不疑有他,便由着安芯将她推走了。
安芯望着安豆的背影,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声:“凭什么只有你可以是安豆呢?”像一声轻轻的叹息,风一吹就散了。
东施效颦也好,跳梁小丑也罢,那些贵女又怎么能知道她有多渴望成为安豆,自由自在。可是她不能,她的母亲是班氏女,班氏女学令她母亲荣耀了大半生。她母亲生信念便是把班氏的荣耀塞到她身上,她若跑了,她母亲怕是会死,会疯。她只能被人关在世人给女子定的条条框框里,亲眼看着她的至亲亲手钉死这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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