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冷调的室内灯将她的脸色映照成一片惨白,濡湿的灰蓝眼瞳像是雾蒙蒙的雨幕。

    她看上去很冷,东方仗助想。

    大男孩抿着嘴唇捞起床边的毯将她层层裹住,最后只剩头露在外面。

    面对弥希迷茫的目光,他只是笑:“感觉怎么样?”

    “……”

    被裹得有点呼吸困难,白石弥希试图从毯子中挣脱出来,但不知道仗助到底干了什么,身上的被子像是毛线团,越是挣扎越是深陷其中。温暖将她困住,挣扎消耗了最后一点体力,疲倦又一次涌来。

    “这次替身的事,我会跟承太郎先生再商量的。”看出她的困意,东方仗助放轻声音:“你先休息吧。”

    睡意拖拽着她不断下坠。

    “不能在这里睡着。我们回去吧……住院费……”

    “在意这种事……”东方仗助无奈地将被角拈得更紧些:“安心啦安心,已经帮你垫了,我带了钱的。”

    “……谢谢。”

    弥希的手指无意识地松开,无力地搭在他的掌心。东方仗助注视安静的睡颜,轻轻把手抽出,靠在椅背上。

    后怕和恐惧是附在心脏上的巨石,沉重的心跳让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重叠的双手掩盖住退缩的心,他深深吐出一口气。

    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

    东方仗助起身,在门前时停驻脚步。

    她闭着眼睛,眉头微蹙,面色苍白,仍比先前毫无血色的样子好转许多。

    本该松一口气的,只是心头仍是说不清的沉重。

    他犹豫一瞬,把房门关上了。

    “现在患者已经从昏迷中醒来,只是我们在目前的检查中,发现诱因其实是尿毒症,也就是慢性肾衰竭晚期。”

    尿毒症、慢性、肾衰竭、晚期。

    ——妈妈。

    白石弥希缓缓地眨眼。

    过于遥远的词句就连辨认都困难。喋喋不休的话语只是麻木地划过耳畔。

    室内灯,医生的白衣,明晃晃的白墙,连绵一片的白像是雪地。

    她冷得浑身颤抖。

    “如果危险期过去了,还是可以通过各种手段延长生命的。目前这个病不是必死的癌症——”

    两人彼此支持、彼此安慰的生活虽然艰难,咬咬牙还是能过。一天又一天,像是走在独木桥上,彼此依靠的肩膀生出支撑下去的勇气。只是她从未想过,唯一能依靠的成年人倒下去的样子。

    “定时透析。”

    “配合治疗。”

    “延长生命。”

    像漂浮在幻梦中,生活破碎得太轻易了。

    白石弥希在妈妈的手术同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你一个人——”

    圆珠笔像是最后可以依靠的支柱,尽管如蛛丝般纤细易断,也忍不住紧紧地攥在汗津津的手心里。

    “——有办法支付医药费吗?”

    被言语抽干了的空气中,就连呼吸也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我……”

    有人抽泣似的吸了一口气,苍白无力的声音像是被狂风卷起的浮萍。

    如果这是梦的话,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冰冷的手指拂过她颤抖的嘴唇,有人自背后俯身与她脸颊相贴,还带着湿意的斗篷将她裹了起来。

    那是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拥抱。

    巨大的帽檐笼罩了整个上半脸与肩膀,唯一显露在外的下颌苍白如纸。它没有双唇,取而代之的是类似音响的长方形金属网格。

    像是刚从雨中走来,宽大厚重的斗篷外还在往下滴水,内里却慢慢地生出暖意。

    雨中人笨拙地抱着她,像不懂得如何表达的孩子抱着珍视的礼物。白石弥希甚至能感受到它——她身体上的曲线,与弥希的背部紧紧相贴。

    她靠得更近了些,出声口的网格抵在耳边,有如一个双唇紧闭的吻。

    冰冷的手指温柔地抚过眼尾,她用“白石弥希”的声音说——

    “一直、一直。你身边。我在。”

    记忆中的病房不知何时消失了,只剩下一片黑暗。白石弥希蜷缩着,被自家替身忧心忡忡地圈在怀中。

    都说替身与替身使者心意相通……原来她是这么粘人的性格吗?

    简直像是个没有一点安全感的小孩一样。

    在沉沉睡去之前,她有些无奈地这么想。

    “弥希?”

    东方朋子将手覆在弥希冰凉的手背上。终于回神的少女瑟缩了一下,没有将手抽回去。

    “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我……”

    左右躲闪的眼睛,苍白的脸色,捂不暖的手。

    心头的怒火又被添上了柴薪。

    “我没事。”对此一无所知的少女抿着唇说:“医生也说指标都是正常的。我可以出院了吗?”

    东方朋子额角跳着青筋:“出了问题就检查!查不出来正好休息!刚从急救病房出来的人没有资格操心那么多——我要生气了!反对无效!”

    “呃——!”

    这种时候,最好不要反抗比较好。

    面对朋子小姐狰狞的笑脸,白石弥希毫无反抗地举白旗了。

    朋子小姐帮她在学校请了病假,龟友百货的打工还没开始,东尼欧亲手把她送上救护车,还不至于催她马上回来上班。剩下要操心的只有……

    “不用担心费用的问题。”特意等朋子小姐离开后才来的空条先生说:“spw财团有专门针对替身使者的调查团和基金。”

    他还有别的事,只是匆匆来了一趟,顺便告知她spw财团的调查员也调查了她的旧公寓。

    虽然没有找到替身使者的踪迹,但意外发现整栋公寓因为年老失修存在严重的安全隐患。在讨论是否需要推倒重建之前,spw的律师团队打算就房东的隐瞒和欺诈行为索取赔偿。

    “至于让你住院的事件……”

    空条承太郎面无表情地压了压帽檐。

    稍微有些棘手。

    由于无法确定具体位置,又不了解受害人的信息,报警后几乎毫无反响。他和spw的调查员都在附近搜查过,但本就缺乏线索的案件遇上连日大雨,他们一无所获。

    如果不是白石弥希,一起死亡事件就会这么被悄无声息地掩埋在雨中。

    如果能有更多线索就好了。

    空条承太郎扫了一眼她空荡的袖管中延伸而出的电极线,连接着的医疗器械正闪着光。他微微蹙眉。

    “不、没什么。”

    他最终这么说。

    “虹村的调查有点进展了。”

    东方仗助一边削苹果一边说。

    他和学校认识的新朋友最近在翻历年的入学名册。虽然无聊得要死,但幸好葡萄丘中学近几年姓虹村的并不算多,与他同级的只有一个。仗助正在跟老师套关系,试图拿到地址和联络方式后一个个确认。

    “虽然很高兴你交到了新朋友……”白石弥希有些头疼:“一定要小心啊。如果对方真的是替身使者,贸然找上门会被视为挑衅的吧?如果有能接触到对方的机会,我也想帮忙。”

    东方仗助削苹果的动作一顿。

    要让弥希姐再一次面对危险的替身使者吗?

    尚未得出答案的问句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露出笑容:“先不说这个,你看!”

    东方仗助兴致勃勃地高举双手向她展示高超的削皮技巧。经过数次探病的锻炼,纤薄的果皮有如流水般从他的指尖飞快地流淌。

    面对他灿烂过头的笑脸,白石弥希没有接着说下去,只在手里多了个苹果时深沉地叹了口气。

    “那——”学习方面怎么样了?

    “啊对了,老妈说这几周补习先停了。作业和小测你也别操心了,好好休息!”

    医院的营养餐每天配送的水果都不一样,但他每次来探病都只看见苹果,再怎么迟钝也能发现原因吧!虽然用这种方式小小地反抗的弥希姐也很可爱就是啦,但果然,挑食是不对的,尤其是病号——

    不给对方插嘴的机会,东方仗助笑嘻嘻地夹起书包,跑远几步,病房门缝里又冒出一只飞机头:“一定一定记得吃完啊!”

    话还没出口就被堵回来,白石弥希盯着手里的苹果,又叹了口气。

    就在她纠结到底要不要辜负仗助的心意时,门外又传来了敲门声,她如蒙大赦般放下苹果。雨中人捕捉到来者明显的外国口音:“打扰了。”!

    是东尼欧。

    白石弥希微微皱眉:“请进。”

    东尼欧推开门,一手拎着慰问品,惯例带着一张假面似的笑脸。

    白石弥希的神经默默绷紧了。

    “是不是因为工作太累拖垮了你的身体?都是因为刚开业,以后不会那么忙了。”

    他一边说,一边取出袋子里打包好的餐点。

    两个保温盒装了汤、蔬果沙拉、意面。考虑了病人胃口不好,分量很少,但色香味俱全。餐厅主厨做的病号餐,还是老板亲自下厨,简直是日本社畜梦寐以求的上司,不感激涕零地吃掉都对不起那份高昂的工资。

    ……但番茄状的替身已经快蹦到她的鼻子上了!

    东尼欧慢条斯理地把餐具摆到她手边,目光却不曾从她身上移开。一如冷眼旁观岸边露伴发疯的时候,他的面容没有任何波动,嗓音非常冷静:“不用客气,快尝尝吧。”

    身材高大的男性微微俯身,微小的恶意刺痛了白石弥希的神经。

    她又想起行为异常的岸边老师,她醒来之后还没见过他——说起来,以前那些吃过替身的客人,似乎都再没有出现过了。

    背后渗出冷汗,白石弥希避开东尼欧的视线。

    “哒哒、哒哒。”

    皮鞋在医院走廊中急急叩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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