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袍只勉强烤干,贴里的衣衫还是半干,叶秀走着过风,终于想起自己刚落了水。

    太子将她引到一厅,四下瞧却无人,自己嘀咕起来,“人呢?”

    叶秀不再端着仪态,骨骼肌颤抖发热,“爷,见不到人您可得把腰牌还我。”

    太子自然不会还,也不直接拒绝还,“许是他去别处转了,我瞧着你惹了水祸,要不先去换身衣裳?”

    叶秀心说这位爷戏过了,既然看出她落水,何必把人领来了才让去换衣裳,“我还是等着吧,万一王爷又来了,我等他好过他等我。”

    “阿秀啊,你很懂事。”太子欣慰点头,“正好,我三弟心慈,你这落水……猫似的一身恰到好处。”

    叶秀想翻白眼,但懂事地用微笑代替,“您是不是想说落水狗?”

    太子笑了,没有反驳。

    叶秀打了个喷嚏,但求赵王爷赶紧现身,所谓“恰到好处”,就是自己这副凄凄惨惨戚戚的样子正是博取同情的最佳时机!再晚就真感冒了!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铃铛声,叶秀听出是小混蛋那藤球上的铃铛,正愁她抱大腿的场合让小屁孩见了怪不好意思的,就见门边踱进来一人,正是六年不见已出落得挺拔玉立,正在把玩藤球的赵王爷。叶秀有两辈子的年龄优势,本来就觉得他年纪轻,这下更觉得他有童心。

    他自娱自乐地将藤球抛起接住,瞥见有人在才收球,手中响起好听的铃铛声,“大哥,你说的就是这姑娘?”

    叶秀本想凑上去刷脸,听他一问就知道没认出自己,也对,六年前匆匆一面而已,他们都长大了,刚才若不是早知他的身份,自己也没法一眼认出来。

    所以还是把场子交给太子吧。

    太子默了一瞬道,“老三,你看看她是谁。”

    赵王疑惑地打量过来,叶秀回以温婉纯良的笑容。

    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他像演电视剧一样露出标准的震惊神情,藤球脱手了,伴随铃铛声一路滚到叶秀脚边。

    下人都被支开了去,此时三人相对,气氛安静异常。

    下一刻,叶秀眼睁睁看着这位爷像见了鬼似的倒退,与她拉开距离,“林秀念?!”

    叶秀深感欣慰,不错不错,匆匆一面连名字都记得。

    赵王继续抒发情感,“你还活着?!”

    “……”

    搞的好像不知道她在太子府似的,叶秀疑惑了,捡起藤球递过去,“托王爷的福,阿秀还活着。”

    赵王眉头深锁,年纪轻轻硬是锁出了川字纹,气愤地将藤球拨开,矛头转向太子,“大哥,你说的是葛家人!”

    藤球欢快地滚到了门外,叶秀了然,太子果然大忽悠,赵王是被骗来的。

    太子理直气壮,“她就是啊,你与她不正是在葛家相识的?她外祖乃翰林侍讲葛宋,母亲是与姑姑契若金兰的才女葛徽凝。”

    叶秀安静如鸡,她的母亲与他们的姑姑宁国长公主只是认识而已,感谢太子胡说八道替她攀高枝儿。

    可惜赵王不吃这套,“她爹是林遇啸,只这一点别说我,姑姑也救不了她!姑父就是建文旧臣,姑姑保下他又如何,如今不照样被锦衣卫日夜监视,天知道什么时候出事!大哥,我知道你对建文的人心有怜悯,但你这次是不是过分了?!”

    气氛降到冰点,叶秀担心事情要黄,张张嘴正准备发言,赵王瞪来一眼,太子则朝她使眼色。

    她一下情绪饱满起来,跪扑到赵王跟前热泪盈眶,“王爷,我在城里实在是没有活路了,您就看在外祖昔日待您不错的份上……”

    刚开始是装的,哭到后面渐渐上头,眼泪已经停不下来。

    赵王不耐烦地后退,她爬去抱住他的脚,分不清自己是贞子还是舔狗,不禁越哭越委屈。

    太子继续出击,“我没法藏她一辈子,你们好歹算得上少时玩伴,只有你能帮她了。”

    叶秀配合地抱着几年前没抱住的大腿,悲惨道,“王爷,只有您能救我了……”

    赵王僵住,依然做不出决定。

    他的坚持超出了预期,太子只好吩咐说,“阿秀,你先退下,我们兄弟有话说。”

    叶秀放开好不容易抱住的大腿,依依不舍地离开,出了门迅速躲到一边扒墙根。

    只听里面太子道,“她在我府上待过,我自是不能让她流落在外被捉了去,若不能送她出城,那我就要为全府上下做打算。”

    叶秀正琢磨,突然品出这句话的味儿来,一句花擦差点出口。

    赵王也是一惊,“可……”

    “三弟啊,哥哥待你不错,你已知晓她的身份,只愿你莫去告发,我保准让她消失得不留痕迹,绝不拖累你。”

    赵王陷入沉默。

    太子叹息道,“不用自责,你答应与不答应,有什么后果她都是知道的,这是她的命,得认。”

    被代表发言的叶秀狂暴腹诽:我知道个屁!老娘不认命!

    一阵不长不短的沉默过后,赵王终于做了决定,低沉道,“那时,人人忌恨我们兄弟,只她待我还算恭顺,如此,我带她去北平就是。”

    太子试探道,“你想好了,哥哥不想逼你。”

    赵王认真道,“我想好了,被逮住就说哥哥逼的。”

    叶秀望天,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太子噎住了,只好随他,“行吧,就当我逼的。”

    听到这里,叶秀终于把心放回肚子,差点欢欣起舞,不料一个喷嚏暴露了自己。

    屋里安静了,她缓缓抬头,两位爷出现在门口,正向她投来“关切”的注视。

    太子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一笑十分坦然。

    赵王垮着冰块脸,一点没有他哥的和蔼可亲。

    叶秀眼珠子滴溜转,赶紧捡起门边的藤球“恭顺”地奉上,“王爷,您的球。”

    顺便附上“恭顺”的笑容。

    赵王接过球神色复杂,目光落在方才梨花带雨此时阳光明媚的脸上,“我记得,你有癔症?”

    “啊?”叶秀收起失礼的表情,没想到他连自己的黑历史都知道,看来当初装疯装得很到位,“回王爷,都是旁人胡说的,我只生过几场病,不是癔症。”

    赵王表示怀疑,“可我当初瞧着你确实言行古怪,你不会犯起癔症来给我惹事吧?”

    原来是担心这个。

    “王爷,我真的没有癔症,那时我正在外祖家中调养,惊羡于您尊贵不凡的气质,紧张得话都不会说,这才让您见笑了。”

    赵王很容易就接受了这个说法,谁不喜欢夸赞呢。

    叶秀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瞥见太子默默投来肯定的目光:说得好。

    终于,下家找好了,赵王离开了,藤球被顺走了。

    叶秀又打了个喷嚏,十有八九感冒了。

    正巧小太孙在满院找他的藤球,找着找着忽然跟她对上眼,电石火光之间的眼神碰撞后,小混蛋朝她跑来,她朝自己的院落跑去,“太子爷我去换衣裳了回见!”

    身后传来小混蛋不依不饶要她还球的呼唤,以及太子怎么解释他也不听的无奈。

    当天晚上,叶秀果真病了,好在身体素质不错,喝完太子送来的地狱级苦药,再在被子里捂一晚,第二天就恢复许多,只是有些咳嗽。

    小太孙人小鬼精,不知怎么摆脱的保母和下人,突破层层阻碍还是来闹了。

    叶秀懒得跟他掰扯,反正他就是不信他叔叔会“偷”球。叶秀干脆坐石阶上给他现做一个,算是以实际行动捍卫恩人赵王爷作为成年人的尊严,简直被自己感动哭了。

    小破孩也坐到石阶上,到底是个孩子,很快被她兜篮里绚彩的布料吸引,“你做什么?”

    “做绣球。”叶秀裁下一片丝绸,言简意赅道,“绝对比你那竹玩意儿好。”

    “你还会做这个呀?”

    “我会的多了去了。”叶秀有些得意,又有些心酸,多才多艺只为生存,“这个就当送你的礼物吧。”

    小破孩把头一歪,“为何送我礼物?”

    “因为我闲得慌呗。”叶秀咳嗽了声,和小孩相处就是好,不用端着,“多谢小殿下这段日子陪我解闷,我没其他本事,只能做点自己拿手的。”

    小破孩很快被哄住了,忘了自己是来兴师问罪,专心看叶秀做绣球,一大一小两人十分投入。

    院墙外飞来一粒石子,啪嗒一声落在院子里。

    两人同时看去,叶秀愣了,小太孙欢喜道,“院里又长栗子啦!”

    叶秀斜眼鄙视,这孩子四不四撒?明摆着是外面扔进来的!

    一想不对,这里和后院还隔了其他院子,这玩意儿咋飞进来的?扔这么远,内功吗?

    叶秀埋头继续做手工,劝说多动症小孩也要专心,“那有什么稀奇的,栗子天天有,我可不是天天做绣球!”

    太孙的注意力被拉回,叶秀一边裁剪布料一边讲解制作流程,整个人更加投入,完全不理会墙外又飞来一粒“小石子”。

    这里是太子府,只要她不出去,外面的人还能闯进来?

    球瓣裁剪完毕,接下来该穿针引线,叶秀感觉身边过于安静,回神一看,小破孩人没了,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

    她一边往老地方走,一边安慰自己,不至于不至于。

    路过东院有些热闹,说是差点走水。到了后院却空无一人,连看守都不在,要知道她以前溜出门要么有太子准许,要么是蒙混加贿赂,今天这样能直接出门的情况实属罕见。

    她深吸口气迈出门,不远处的树上坐着一大一小两位祖宗,少年正在张望院中,小孩则兴奋地左顾右盼,全无害怕神色。

    少年很快发现了叶秀,抱着小孩从树上跃下,吓得叶秀捂脸,摔出个好歹她永远别想出南京!!!

    少年放下太孙,正疑惑叶秀的反应,矮墩墩的太孙抢先道,“谢谢你带我玩,这是我姐姐,她来找我了。”

    少年面露惊讶。

    叶秀目瞪口呆。

    小太孙拉住叶秀的手,“姐姐,我们回去吧。”

    叶秀机械地点头,不知是该庆幸自己当了太孙的姐姐,还是该感慨他这么小就懂得在陌生人面前隐藏身份,也就能骗骗少年这种傻冒。

    少年夸道,“原来是你弟弟啊,难怪这么可爱!”

    叶秀干巴巴道,“呵呵,是挺可爱的……”

    少年想去捏孩子的脸,“而且胆子也大,还聪明,以后可以来我们卫所”

    叶秀猛地打断,“小大人!”

    少年收手,吓得噤声。

    叶秀将孩子护在身后,直击疑点问太孙,“你怎么出的门?”

    太孙十分得意,“我说我被栗子砸到了,他们就去捉人啦。”

    叶秀信他个鬼,“全都去捉人了?”

    少年挠头补充,“我见门开了你没出来,以为你脱不开身,就往东边厢吹了点烟,里面的人好像吓到了。”

    叶秀沉默,敢情这俩事先没串通,却来了个里应外合???

    小太孙拉拉叶秀,“姐姐,我们回去吧。”

    叶秀回神正准备走,少年也拉住她,“诶等等”

    叶秀瞬间警醒,“怎么了?”

    少年语塞,不好意思开口。

    叶秀知道怎么回事,示意太孙先回去,他不回去府上得乱。

    庆幸小太孙没在这时候耍脾气,果真听话地回了府。

    叶秀还被少年抓着,生怕跑了似的,“小大人,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换个地方吧。”

    少年将她握得更紧了,“好。”

    内河青石畔,二人坐在堤边,一时半会儿没人开口。

    叶秀晃着双脚,状似悠闲地欣赏着往来的货船游船,心中默念,该来的总会来。

    少年定是来追问腰牌下落,而且一定怀疑到自己头上了,所以才不好意思直接开口。她心中早有对策,此时见少年有些黑眼圈,不似以前精神焕发,心里多少有点内疚。

    他总是晚上当值,白天来找她,应该有段时间没睡好了。

    她关切道,“小大人很累的样子,没睡好吗?”

    少年点头。

    “多谢小大人这么累了还记得我,可身体要紧,您还是回去休息吧。”

    少年摇头。

    叶秀发自内心关心道,“那您好歹晚上抽空休息一下吧。”

    敬业少年再摇头,“当值不能懈怠,不能睡。”

    叶秀心想值个夜班至于么,“你们晚上当值都忙什么呀?”

    聊起引以为傲的工作,少年没那么拘谨了,“有时候守人,有时候抓人,有时候杀人,总之很忙的。”

    叶秀点头,“哦……”

    感觉他就是那种约会会说“不好意思请等一下,我去杀个人”的奇葩,总能在不经意间将她的良心吓得无影无踪!

    叶秀迅速摆正在逃犯急需苟命的心态,金刚心所向披靡。

    少年没心思聊工作,踟蹰着,终于鼓起勇气切入重点,“其实我今天找你有事情,就是昨天,我们从船上回去,我发现丢了东西你见到了吗?”

    叶秀差点直接否认,反应过来怀疑他在下套,但看那老实样又不像,只能关切道,“您不说是什么东西,我怎么知道见没见过呢?是什么呀?很贵重吗?”

    少年点头,“是很重要的东西。”

    “那怎么办呀?我们再去那条船上找找吧?”

    “我去找过了,没有。”

    “到底是什么东西呀?”

    少年犹豫着,“是很重要的东西,厉叔说过,是就算丢了也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东西。”

    “看来真的很重要啊……”叶秀早就料定他丢了东西也不敢声张,“但您不说,我没办法帮您啊?”

    少年默然,忽地扶住叶秀双肩,注视她道,“你还给我好不好?”

    叶秀呆住,这咋就锁定目标了?

    “我想你是贪玩了,不要这样逗我好不好?你喜欢什么跟我说,我可以给你买。我把存的俸禄带来了,都给你吧,你可以自己去买,但是那件东西要还给我。”他一边说着一边掏钱袋,另一只手还抓着叶秀,果真是怕人跑了。

    叶秀酝酿好了情绪,委屈地推开他,哽咽道,“您在说什么?!我都不知道丢了什么,凭什么冤枉我?!”

    少年动作僵住,见到叶秀的眼泪有些慌了,伸出手来又收回,想替她擦泪又不敢,“你你你别哭,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可是,我想了一圈真的只有你啊!”

    叶秀发现他并不像看起来那样好骗,立刻伤心地哭起来,“是您自己要站在船边的,还害我落了水,东西掉水里了就怪我头上!”

    少年怕刺激到她,又不得不解释,“不是的,我们从水里起来,我脱衣服的时候东西都还在,没有掉水里。”

    叶秀抽噎了下,没想到他记性这么好,甩锅有难度,“您说在就在,万一记错了呢?万一是下船后回家路上丢的呢?万一掉船上被人捡了去不告诉您呢?怎么就一口咬定是我了呢?”

    少年被她哭得乱了心神,咬着下唇不语。

    叶秀哭着起身,准备泪奔回太子府,可惜没得逞,少年不让她走,眉头皱起难得严肃,“你先别哭,听我说。”

    叶秀瞬间琼瑶女主附身,“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您太欺负人了!我虽一介女流,位卑人轻,但也由不得人这样欺辱,您不信我尽管去告官,我不怕!”

    不,她怕的要死,只是料定他不会声张。

    少年神色认真,“可我就是官啊,你不会想和我去卫所的,我也不想你去。”

    他不知如何表达心中感受,便将她的双手半捂半抱地抓着,请求道,“你听话好不好,还给我吧。”

    叶秀担心把他逼急了突然来个变i态发l育,不好不好,要变也是她变。

    她猛地抽回手,“反正您就是不相信我对不对?扪心自问,您是大官吗?一年俸禄有几个银子?浑身上下有哪件值钱的能让我惦记?”

    少年被她突然爆发惊到了,没插上话。

    “亏我还觉得您人好,夜里不睡也要给您绣护臂,更舍不得您破费,太子府规矩多,我冒着挨打的风险来见您,您怎么能这样对我!”叶秀声泪俱下,余光瞥见游船都远了,声音高了起来,“我没做过,受不得这种委屈!您要么带我回去屈打成招,要么我现在跳下去给您一个交代!”

    少年怕她真跳,赶紧抱住她,终于败下阵来,“别!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逼你,我错了!”

    叶秀挣开他,秉持“遇强则弱,遇弱则强”的道理,抹着眼泪开始阴阳怪气,“不,您没错,您是官我是民,要错也是我错,错在不该认识您,不该对您好,更不该期望您对我好!我要回去了,您别再找我,我不配!”

    少年拉住她,她挣开,又拉住,又挣开。

    少年苦恼地挠头,“我真的错了。”

    叶秀吸吸鼻子,“错哪儿了?”

    少年没想到还有问答题,瞪着眼睛愣住。

    叶秀更伤心了,一天一场哭戏,泪腺迟早枯竭。

    少年手足无措,只敢用指背替她擦泪,“你别哭了,我错了,我错在不该不相信你,我相信你就是了。”

    叶秀赌气避开他,“说得不情不愿,您还是别相信我了!”

    少年撵近了道歉,“对不起,我不会说话,也没有不情不愿,我真的相信你了。”

    “真的?”

    “真的。”少年小声请求,“我相信你,你不要骗我。”

    “怎么会呢?我也想帮您呀!”叶秀破涕为笑,岔开话题,“不过,那东西到底有多贵重啊?”

    “总之,很重要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丢了它后果很严重吗?”

    “嗯,有一点。”

    “会怎么样呢?您会…”

    “会挨打。”

    “”就这?

    “也可能被革职,还是挨打好些。”

    “”

    行吧,杀人不严重,滥杀也不严重,他挨打和丢工作最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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