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户所衙门内,厉彦正向薛旌回报近日探查荣国公府所得。
薛旌曾与厉彦同为建文朝大内侍卫,如今做了厉彦的上司。
“荣国公府无死士,也无咒诅陛下的痕迹。”厉彦如实道,“荣国公就算不为长公主考虑,总要顾及他与长公主的两位公子,想必不敢乱来。”
薛旌神色认真,“纪大人说,要严查、深查。”
所说纪大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纪纲。
厉彦闻言默然,领命。
薛旌心知他又嫌麻烦了,“纪大人是跟随陛下从靖难时苦过来的,难免多虑些,自然担心荣国公心里还向着建文君。”
厉彦点头,“明白。”
薛旌知道这句“明白”是迫于职责,如今他虽只是百户,仍有同级乃至上级因他是洪武皇帝亲选提拔而对他礼遇兼佳,但也有人早就因他办事敷衍而心生不满,只有薛旌知道,他不是敷衍,只是还没把自己想明白。
就像靖难大军攻进南京前夕,建文君劝他时所言,“何为忠义?忤逆我去送死就是忠义?还是你只想成全你自己?根本不在乎我的心意!”
厉彦叩首,“厉彦不为自己,也明白陛下心意,可先皇……”
“你们只知先皇,爷爷死了!”建文君忆起往事悲道,“忠恕之道非忠而已,大忠者敢死敢谏,可惜胡、蓝之狱牵连万千,还有那年科举案牵连无辜,你可曾劝过他分毫?你们啊,都只是敢死罢了!”
厉彦目色一紧,“陛下甚慈,凡事都想万全,可昔日洪武江山百废待兴,后又乱象四起,少不得风雨雷霆的手段,冤假憾事并非先皇本愿。”
建文君苦笑,“四叔也是雷霆的性子,更像爷爷,你正该跟他才是。”
厉彦眉头深锁。
建文君摇头,叹息,“如今形势危急,都是我朱家内务事,我争过,亦无怨无悔,你们不同,都回家去吧,回家去!”
那时薛旌也在场,建文君不担心他这个天女户,只怕厉彦死脑筋。好在厉彦最后还是听了劝,只是从那以后,从建文君失踪以后,从当今陛下登基以后,他就没把自己想明白。
早先,薛旌掏心窝地劝过他,建文君说“忠恕之道”,但洪武皇帝还说“万事听君令”呢,道理都给朱家人说了去,他们只一介武人,何必想太多,谁做皇帝听谁的就是,更何况建文君善弱,确实不适合坐那位置。
厉彦虽听劝,但追捕建文朝臣时疏忽职守险些被告上去,薛旌只好将他调去督查官吏,这才认真了起来。
只是这次荣国公也是建文旧臣,因其妻乃陛下嫡妹才免于一难,薛旌与厉彦也是建文旧臣,所以就算查不出来也只能听令继续查,一句好话说不得,薛旌是怕引火烧身,而厉彦则是知道以自己的身份说了会适得其反,“敢死敢谏”谈何容易。
桌上的茶有些凉了,薛旌正想叫人换上,忽见大门外一前一后进来两个熟悉的身影。
秦昭哀求着好友,“银环你别生气了,我真的没事,你看我好好的呢。”
说完打了个喷嚏。
焦银环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别跟我说话,我不认识你。”
薛旌见俩孩子闹了别扭,叫住问怎么回事。
焦银环收敛了些脾气,看向浑身湿哒哒的秦昭,“你自己说。”
秦昭看到厉彦也在顿时吓了一跳,只想赶快拉走好友。
焦银环见他不说,不顾阻拦自己说起今日所见。
薛旌听完笑了,他惯会流连花丛,自然看出了秦昭脸上的红晕,“银环啊,这你就不懂了,和姑娘小打小闹叫情趣,他一个男子汉,去水里趟一回又不会少块肉,开心就好。”
焦银环比秦昭开窍,懂得薛旌说的意思,但他才是亲眼所见之人,不认为那是小打小闹的情趣,便想去翻黄册查查那女子的身份,忽而想起自己不知道女子叫什么,黄册无从查起,就连刚才追问她住何处秦昭都死活不说,于是再次逼问,“她叫什么,家住何处?”
秦昭怕他找叶秀麻烦,就是不说。
薛旌则对厉彦不满起来,“你板着脸干什么?孩子大了你不管,还要我的人替你操心?”
厉彦依旧不语。
薛旌见惯了他这副德行,正想亲自问,厉彦站了起来,“阿昭,跟我回去。”
秦昭往薛旌身边靠,厉彦再次道,“跟我回去。”
薛旌帮忙说话,“他不想说就不说,你光棍一身轻,别苦了孩子啊。”
厉彦无奈,“我又没说要逼他,公事办完还不让走?”
薛旌这才放人,劝他孩子大了就该多出去打闹,不然迟早让他管得废掉。
厉彦带秦昭走后,薛旌又拉住焦银环询问细节,焦银环偶然撞见那一幕,没有过多细节,只说,“阿昭心思简单,我怕他是被人戏弄了。”
薛旌不以为意,“哪个硬骨头敢戏弄锦衣卫,更何况还是个女子……”他语气一顿,想起自己也被女子戏弄过,不禁认真了些,“以后你多留心着就是,南京就这么大,总还能遇上。”
说到底还是厉彦没教好,这年纪了才第一次和姑娘亲近,再不让秦昭成长些,以后要吃女人的亏。
焦银环听他这么说,只好应下。
秦昭回到家中,厉彦果真没有逼问,让他去换下湿衣服。
秦昭换完衣服还是心中忐忑,犹豫半天干脆自己招了,从相识那晚到今日在桥畔“玩闹”,从头到尾只说叶秀很好,还为自己绣了护臂。
厉彦思及薛旌的说教,确实是自己不对,只教孩子万事警惕,却没教怎么防女子,以至于如此简单的圈套都没看出来,平日无人近得了身,却让手无寸铁的叶秀得了腰牌,实在不该。
但他一开始没有说出腰牌的真相,此时也不忍秦昭伤心,便说长大了在外交朋友没有关系,但不可耽误公务,近日他们不仅要日夜监视荣国公府,还要深入探查,等忙完这阵才能再去见朋友。他猜到叶秀会随赵王就藩的队伍出京,到时候秦昭找不到人,叶秀的户帖、黄册都是冒用,查不出所以然,时间久了他自然会忘,毕竟才相识不久。
秦昭没想到他竟然不反对,不挨打就不错了,根本不敢奢求其他,于是赶紧答应下来。
厉彦这才开始算账,“今日你公务在身,不该与人嬉闹,罚你……”
他微叹,“罚你背书。”
秦昭一听就知道他没生多大的气,幼时练武休歇,他常让自己背书,都是忠贞义烈的名章典籍,根本算不得罚。
厉彦道:“就背马季长。”
秦昭立刻站端正开始,“昔在至理,上下一德,以徵天休,忠之道也。天之所覆,地之所载,人之所覆,莫大乎忠……”
厉彦闭目,坐于一旁静听,至“忠臣之事君也”,忽而睁眼。
“好了。”他道,“今天就到这。”
秦昭小心点头,觉得他和平时不太一样。
他起身道,“跟我去荣国公府。”
秦昭听话地跟上,走到门口,忽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厉彦回头看去,他低下了头。
秦昭很少生病,即使病了也好得快,但就这几天他已两次下水,又受了秋风,好在只是打喷嚏,自觉并不严重。
厉彦思索后想让他留在家中,去荣国公府是暗查暗访,喷嚏咳嗽容易被发现,但留他一人在家又怕他去找叶秀,便叮嘱他还是去和焦银环一起捉拿逃犯,不得偷懒。
正巧,焦银环也来了,并带来薛旌的话,秦昭还是跟他一起出任务,两边正好一拍即合。
厉彦随口问了句,“许知事已在狱中自尽,事情还没完么?”
焦银环回道,“他头上还有人。”
厉彦了然,三人各自去忙自己的。
秦昭跟着焦银环往外走,走着走着觉得前路奇怪,以前行事他只管动手,此时却忍不住问:“我们去哪儿?”
“许知事一家都殁了,死前终于供出了上头的人,是随赵王去北平就藩的官员,明日就要出城了。”
“难怪这么着急,但这路是去找赵王吧?”
“薛大人怕伤赵王颜面,已先去拜谒,看他有无指点,若没有才好自己动手。我们先去候着,薛大人拜谒完一出来我们好立刻行事。”
“哦。”秦昭有些担忧,怕焦银环去了撞上叶秀,又没有阻止的办法。
焦银环见秦昭心不在焉,恨他只有功法好,脑子总是不想事,便分析起其中利害,
“这事有些麻烦,许知事他们将陛下批给马和大人的军用以次充好,马大人是陛下亲近的人物,那批军用又是用于陛下看重的远洋宝船,马虎不得,否则我们不至于在赵王就蕃的前一天还来找事,明白了吗?”
秦昭点头,明白是明白,但还是更担心一会儿撞上叶秀。
其他没什么可担心的,该抓就抓,该杀就杀,他绝不偷懒,像焦银环这样思前想后的,多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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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马和,马三保,即郑和,下西洋那个郑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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