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字一号房中,赵王与表哥梅顺昌相互感慨着对方的不易,两人几年前还各自为战,如今表哥表弟叫着倒也和睦。
最近赵王受李珍连累,梅顺昌则因其父梅殷为建文旧臣,如今和弟弟梅景福都被安排在一众靖难功臣的五军营中,日子过得并不如意。
赵王以为梅家人最近都不会出来闲晃,问梅顺昌怎么有空来喝酒。
梅顺昌不便提起军中那些事,只说是告假回家看母亲。
赵王见他对守在一旁的秦昭毫无反应,猜他还不知道荣国公府被锦衣卫盯上一事,许是姑姑没有告诉他,又或者姑姑也不知道。
赵王仗着酒量好,一边灌他一边问长公主近来身体如何。
“身体都好,昨日皇后还叫她入宫了一趟,听说两人做了番学问。”
赵王笑道,“母后好为人师,偏偏父皇粗莽,还好有姑姑顺着她。”
梅顺昌已喝得微醺,说起母亲来亲切又埋怨,“你身在福中不知福,皇后娘娘那是讲道理,不像我娘一哭二闹的脾气,偏又好风雅,跟我那读书人跑去带兵的爹倒是般配……”
声音渐渐低沉,他察觉说多了,当初他爹带兵要对付正是靖难大军,不由摇摇晕乎乎的头,说自己醉了。
不该提的赵王不提,笑道,“一说姑姑好风雅,我就想起以前听说的,她向翰林院葛宋之女葛徽凝讨教如何习得一手好字,人家说教的她又不懂,就硬请了人家的老师来学,也没学会。”
他喝了口酒,装得醉了,“不过,姑姑固然闹过些笑话,却有副好心肠。后来我带兵抄葛家,她说葛徽凝和林遇啸的女儿是个癫痴,父亲没了母家遭罪,实在可怜,让我抓了人要给个痛快,莫要伤生造孽。
“谁想我去时葛徽凝已经带人跑了,再后来大的投水,小的失踪,若小的真有病怕也死了的多。
“我一直好奇林遇啸这种人物,怎么就生了个癫痴?我见过一回,似癫非癫的样子,对了,你见过她没,知不知道怎么回事?”
梅顺昌以为赵王引开话头是在帮自己,顺势从自家的事岔开,“没见过,听说她自幼体弱,鲜少出来见人,传闻有的说臆症,有的说癫痴,想来病得不轻,在外怕是活不长的。咦,我都没见过她,你怎么见过?”
赵王得知他没见过叶秀,心情放松道,“说来不怕表哥笑话,洪武三十二年,大哥带我去葛宋家串过门,遇上葛宋嫡孙仇我辱我,我气得在他后园泄愤,毁他养的建兰。”
他现在想来还有些愤愤,忽又叹道,“后来被那丫头撞见,她却待我恭顺,还说替我保密,搞得我也不知道她那算聪明还是痴傻。”
他的语气渐渐埋怨,“总之都怪大哥,带我走那一趟,害我后来去抄家时一直怪不好意思的。”
梅顺昌不语,转而开始倒酒、劝酒,洪武三十二年正是建文朝之初,赵王还是南京三质子之一。
此时此刻,两人都心意不顺,聊完了开始闷头喝酒,好酒好菜下肚,很快喝得晕乎。
门外渐渐吵闹起来,在最清净的楼上都能听到,可见外面热闹成什么样。
梅顺昌想出去看,赵王让他别管继续喝,又灌了不少。
后来实在吵闹过分,楼主在门外致歉,赵王十分不悦,让他速去管教。
楼主为难道,“汉王爷正和一面具女子吊在楼外,小的不敢管呐!”
赵王眉心一跳,送到嘴边的酒差点撒了。
梅顺昌立刻来了兴致,醉得站都站不稳了,非要出去看怎么回事。
刚出门,就传来有人落水的声音。
赵王赶忙扒在栏边往楼下看,最终确认,正如担心的那样,落水的是他二哥和叶秀。
梅顺昌醉得厉害,隔着飘荡的彩练向下看,一阵眼花缭乱,竟靠着扶栏睡了过去。
赵王让楼主带人回房,秦昭焦急地望着楼下,正要喊叶秀,前襟被猛地揪住。
赵王警告道,“闭嘴!一会儿不想她死就闭上你的嘴!”
说完赶忙往楼下跑去。
秦昭被吼得一怔,似懂非懂地紧跟在后。
楼下碧水池中,叶秀还在水中挣扎。
汉王从水中站起来抹了把脸,水深不及胸口,却见害他落水的小贼还在扑腾,方才见她敢顺着彩练下楼,以为多能耐,原来是个旱鸭子。
他揪着她的领子“哗”地提起来,振臂一甩扔到池中莲台上,自己也翻身站了上去。
台上跳舞的人早被吓没了影。
满堂默然,无人敢言,都静静看着台上两人。
叶秀呛了水,趴在地上狠狠咳嗽,想起冰凉刺骨的池水,心悸的感觉久久未散。她不愿承认自己竟会溺水,归咎于落水时被那败类砸到了!
一双皮靴踏入眼帘,她咳嗽着抬头,对方垂眸睨着她,抖开了手中的皮鞭。
余光瞥见赵王朝台上跑来,她顿时有了底气,陡然怒火腾升,自己当了两年逃犯,锦衣卫都没这么穷凶极恶!
对方威胁地空甩了一鞭,鞭尾发出爆裂之声,“从实招来,你是谁?!”
她有靠山心不慌,刚想说“我是你爹!”,就听见靠山在喊,“二哥!”
霎时间,她体验了一把五雷轰顶,猛然看向赵王,不敢相信他喊了什么!
别人从天堂到地狱,她从地狱到地狱十八层!
唯一庆幸的是,脸上的面具落水都没掉下来,塞翁失马之打死结!!!
汉王见她的目光追随赵王,怀疑她认得赵王,冷笑问,“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
叶秀心里“嗯?”的一下,脑子突然开光,利索地从地上爬起来,扬起高傲的头(面)颅(具),“你也不知道我是谁吧?”
汉王又被问住了,顿时勃然大怒,质问刚跑上台的赵王,“她!是!谁?!”
赵王定在原地,一个劲儿摇头,“不知道不认识不关我事!”
紧随而来的秦昭瞪着眼睛,眨了眨,没说话。
汉王愤然挥鞭向叶秀,“老子管你是谁!”
叶秀正想趁他和赵王交流时钻空子逃跑,没想到鞭子来得这么快,吓得立刻抱头。
秦昭实在没忍住,一个箭步上前,冲去护住叶秀。
与此同时,赵王近水楼台,先一步推开叶秀,力气之大,叶秀直接华丽地飞了出去,猝不及防摔个大跤!
当她难以置信地回头时,只见秦昭搂住了赵王,一个回手掏,双人齐旋转,鞭子落在他的背上,赵王靠在他的身上。
叶秀目瞪狗呆,“啊这……”
此时此刻,秦昭懵了,赵王懵了。
就连汉王也,懵,了!
趁此机会,叶秀拔腿就跑!!!
汉王回神正要追,同样回神的赵王已经拦在面前,“人多别闹大了二哥!交给我,我让人去追!”
说完吩咐楼主赶快派人。
汉王愤然质问,“你方才为何护她?!”
赵王反问,“你说为什么?你下手从来没个轻重,万一闹出人命又连累我挨揍!”
一个“又”字极其讲究,汉王气得咬住后槽牙,好歹没再追究,但指着秦昭问,“那他呢?”
赵王道,“看不出来吗,他那是护我!爹看上的,身手确实不错……小子,你伤哪儿没有?”
秦昭摇头,抿嘴,不说话,
赵王不耐烦,“哑巴了?说话!”
秦昭用气声小声道,“王爷,我正在闭嘴。”
“……”赵王默然,有些头疼,“现在可以说话了,我问你伤着没有?”
秦昭还是摇头,“没有,相比练武这不算什么的。”
赵王立刻垮下脸色,“那就一边儿呆着去!离我远点!”
秦昭领命,“哦哦,好的。”
汉王尚未出离愤怒,赵王赶忙问他怎么来了这里,不如去楼上喝几杯。
汉王没心情喝酒,“我见你车驾在外,想着你该办完事了,就来找你,结果遇上那小贼偷了你的东西。”
他取下指上的象牙扳指还给赵王,意有所指道,“东西收好,别丢了。”
赵王知道他顾及锦衣卫在场,表示明白,“原来是这个,我这就收好。”
“还有,我看那小贼认得你,又戴着面具,怀疑是有备而来。”
赵王赶紧解释,“楼中许多人都认识我,她认得也正常,知道我是肥羊,想捞一把吧。”
“总之此贼可恶,连这扳指……连你的东西都敢偷,我看是穷疯了想死,抓住她我要扒了她的皮!”
“行,抓住了交给你处置。”赵王只想赶快结束这个话题,“二哥,来都来了,真不上楼喝几杯?顺昌表哥也在。”
汉王和靖难功臣同派,跟梅家不对付,但因姑姑宁国长公主的缘故,他与梅顺昌无冲突,只是感情不咸不淡,就摆摆手说算了,自己一身湿透想回了。
赵王赶紧送他。
离开前,他仍恨得牙痒,叮嘱说,“务必抓住那小贼!”
赵王满口答应,“行行行,已经让人去追了!”
汉王怒火渐熄,忽然神色肃穆,拍着他的肩膀郑重道,“事情办成了,二哥谢你,真心谢你!你想要什么,尽管告诉二哥!”
赵王愣了下,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李珍一事,“知道了知道了,浑身是水别碰我,回家换衣服去!我想到告诉你!”
终于,汉王走了。
赵王松了口气,自然也没心思继续待在这里,赶紧打道回府。
秦昭跟在身后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王爷,阿秀……”
赵王头也不回,“没事死不了。”
让人去抓是一回事,抓不抓得到是另一回事,
秦昭放心了。
赵王忽然站定,转过身来,“你和她什么关系?”
秦昭答说,“我们是朋友啊。”
赵王追问,“哪种朋友?”
秦昭忽然不知怎么回答,没想过这个问题,“就是……好朋友!”
看这呆楞的模样,赵王觉得问不出什么,前方正是马车,他走过去准备上车,掀开帘子后一愣。
叶秀浑身湿透,躲在里面瑟瑟发抖,水珠顺着额前乌发滴下,水痕似泪痕,抬眸的瞬间楚楚可怜,正朝他讨好地笑着。
秦昭见赵王发愣,走近一看,担忧地正要开口,赵王用胳膊肘顶开他,“闭嘴,先回去。”
回去的路上,赵王叮嘱秦昭随时提防四周,以免汉王的人来找叶秀麻烦,其实是借机把他支开一点,以防被偷听。
马车平稳前行,车内,叶秀得知扳指已经还回,原来是自己斗胆了,竟敢抢汉王功劳。
她将来龙去脉和盘托出,再三强调不是故意杠上汉王,后来一直求饶,以为挨几鞭吃点亏就算了,没想到他偏不放过。
赵王此时只有一个疑问,“你为何不认识我二哥?”
叶秀怔住,“我……应该认识吗?”
赵王奇了怪了,“怎么不应该,他跟你爹差点拜把子你不知道吗?”
“差点什么玩意儿?!”叶秀当场震惊,“家里从来不提汉王,我只隐约听说过他俩闹掰!”
阵营不同,闹掰很正常啊!她没放心上!
赵王见她不像装的,想了想只能自己圆场,“看来是你那时还小。我二哥从小喜欢舞弄刀枪,跟你爹学过一阵,要不是因为你爹在□□皇帝身边长大,辈分不对,俩人差点就称兄道弟了。直到允炆之父懿文太子去后,两人渐行渐远,允炆封皇太孙后,就决裂了。”
叶秀梳理着线索,两人竟然不是在朱允炆登基后闹崩的,那么大概率在朱允炆封皇太孙时,她爹就看出朱棣憋着大动作了。
“爷,那时我确实还小,加上以前身体不好不太记事,我真没认出汉王殿下!”
“那你认不认得梅顺昌?”
叶秀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认得,小心地摇头。
赵王想起梅顺昌说他们没见过面,又问,“景福呢?梅景福?”
摇头。
“那认不认得我姑姑,宁国长公主?”
叶秀还是摇头,“爷,我以前体弱多病,虽然不像人们说的疯病吧,但确实很多事都忘了,很多人也不记得了。不过您放心,我现在身体倍儿棒,冰雪聪明,绝对不拖您后腿,今天纯属意外!”
赵王认真问道,“那你怎么记得我?”
“后来长大了嘛,病好得差不多了,况且您那时少年英俊,想忘记都很难呐!”
“……”
“对了,汉王应该不认得我吧?我是说摘了面具的话。”
“不认得了,上回在亭中不就没认出你么,以后小心点!”
叶秀放心地拍拍胸口,半感慨半拍马屁道,“那就好那就好,相比之下还是您记性好,只见过一面就记得阿秀!”
连本名都是一口叫出的。
赵王语塞,默了片刻,“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情形?”
叶秀以为他在考验自己,笑道,“记得啊,您在园子里除草!我就帮您除草!”
赵王自嘲地笑笑,“那时我遇人跋扈惯了,但其实终日惶惶,心里也怕,记不得你跟我说过什么?”
叶秀被考住了,但愿自己没在那一敏感时期说什么冒犯的话,“我是不是说……您真帅啊不,您真俊!”
赵王翻了个白眼,“算了,当我没问。”
叶秀有点心虚,自己那时装得十分乖巧,应该不会乱说话得罪人吧?
空气安静下来,没人说话。
感觉有点尴尬,叶秀刚想说点什么,赵王率先打破沉默,“今日就当领个教训,以后凡事小心,少出来抛头露面。”
叶秀张嘴又合上,点点头。
赵王这才想起是自己非带她出门,尴尬地清清嗓子道,“为免夜长梦多,还是要李珍的案子赶快了结,赶快出城才行。好在人证物证俱全,只要锦衣卫不挑我毛病,很快就能结案了。”
叶秀嘴贱接了句,“爷,我听说,锦衣卫办案堪比雁过拔毛,没事儿都能薅出事儿,我真的能顺利出城吗?”
她的意思是你没有其他把柄吧?李珍案已经耽搁了出城,别再来个王珍案、张珍案。
赵王横来一眼,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本人倒是不怕,就怕底下的人手脚不干净,如今自己被间接看管起来,不知下面如何。
他自然不会在叶秀面前露怯,冷脸道,“你信不过我就回太子府去,若太子还收你的话。”
叶秀赶紧抱大腿说好话,“信得过信得过,您才是我的大恩人!跟着您才有出路!”
赵王颇为受用,自觉正渐渐收服叶秀,“我本想在离开前再带你逛逛,看来不行了,若你有想去的地方,或别的牵挂,尽可告诉我,我可以想办法。”
叶秀一个劲儿摇头,没有,不敢有。
赵王就差直接问宝刀在哪儿了,见叶秀口风如此之紧,心里有些气,但用刑逼供不可取,他又确实于心不忍,自己大善人当得好好的,没道理突然做恶人,还是套出线索放她一马算了。
如果说之前是顾念当初在葛园一遇,如今就是为了宝刀在获取她的信任,理由更加正当。
他很快说服自己,继续做好人道,“那就再熬一阵子吧,等出了南京就好,到时候我在北平给你寻个好去处。”
叶秀出城只想离他们朱家人越远越好,转念一想先不急着拒绝,多条后路也不是不可以。
虽然赵王这人傲娇精分,一会儿嫌弃她,一会儿对她好,但总体而言是好的。
她正想抒发感激之情。
赵王话锋一转:“你跟秦昭什么关系?”
叶秀微微一愣,“就,认识,没什么关系。”
利用完后,确实啥关系没有!
“他是锦衣卫,不能跟他走太近,不用我教吧?”
“阿秀明白。”
叶秀真的明白,是个人都对锦衣卫避之不及,更何况赵王正被查,她的身份又特殊,一不小心他俩就得抱团玩儿完,赵王是皇子还好,惨的是她。
于是,接下来的一路,她都在思考怎么和秦昭绝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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