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穿过来,叶秀就像被困住了。
先是被困在林家,有行走的债权人严父和外柔内金刚慈母,以及官位不高但道德标准极高的外祖;然后被困在这座城,嫌弃的严父慈母外祖都不在了,只剩她孤身一人,坐牢都没人探监。
不过,就要出狱了,一切煎熬都值得!
至于出城后怎么办,见机行事,见招拆招,都出城了还怕没有发挥的空间?
入夜,她正欢喜地在床上翻滚,房门被敲响。
九英支着灯笼,叫她走一趟。
叶秀莫名其妙,边走边问什么事。
九英说赵王有心事,在湖心亭吹冷风。
叶秀心想关她屁事,再一想,好像真关她事,尤其在九英看来,这可不就是表现的机会么!
到了岸边,九英递来毛领披肩,“给爷送去吧。”
叶秀简直怀疑她对赵王有意思,自己只是工具人,却听她说,“爷安排你到永安公主身边,想必有意抬高你的身份,看来对你是真心,可此去你们要分开一段时日,你却连一晚都没陪过爷,今夜定要好好表现,让他分开也忘不了你!”
“啊这”叶秀抠头,“姐姐真是有心了。”
九英跟她套近乎,“阿秀妹子,你是好相与的,不像那些媚上欺下的货色,我自然要帮你。来拿着,快给爷送去!”
叶秀悟了,九英是怕赵王给她找个不省心的上司,所以才助推只睡懒觉从不搞事的自己。
这叫担心上司不省心,就让省心的当上司,制霸职场,不愧是偶像!
九英轻推,“看我做什么,去啊!”
叶秀被被赶鸭子上架,抱着披风往亭子走去。
到了一看,嘿,赵王一个人在喝闷酒,难怪让她好好表现,这是让她趁虚而入啊!可她这几天对喝酒的神烦!
赵王瞄她眼,难得不似平日嚣张,“你来做甚?”
“我……有点难以启齿。”
赵王喝着酒简短道,“说。”
她为他披上披肩,拦住酒杯防止呛到他。
“九英姐姐让我来睡你。”
赵王微醺地环顾四周,“在这儿?”
有点喜剧人天分在身上。
叶秀惊呆,“这是地点的问题吗?”
赵王不悦,“不然呢,你是觉得委屈你了?”
心情不好一点没影响他怼人。
叶秀立刻卑微,“怎么会呢爷,是委屈您了!不过最近您确实对我太好了,难怪九英姐姐误会!”
虽然还是不懂他为啥老是冰火两重天,一边对她好一边怼她,难道也想走pua路线?图啥?
赵王明明醉着,却摆出谈心的姿态,忽然握住她的手,“我见你孤苦心怜于你,九英没有误会。”
“……”叶秀满脸黑线抽回手,“多谢爷对我这么好,但我这身份,不合适吧?”
赵王想不通,酒意上头直抒胸臆,“就因为你这身份,我还对你这么好,难道不是更难能可贵?你为何还总防着我?”
叶秀有点懵,猜测他是料到自己打算出城就溜,“爷言重了,阿秀所做若有不当之处,也只是不想给您和太子爷添麻烦。”
赵王打了个酒嗝,提到太子突然来劲,“太子?你还记他的好?他就只把你塞过来,风险是我担,事情是我安排,他对你好还是我对你好?”
叶秀心想喝的什么玩意儿,这咋无差别攻击,太子不是他亲大哥?
“太子对阿秀恩重如山,王爷的恩情自然比山更高,更重!”
赵王满意了,慨然道,“我也知道,我大哥真的很好,会做人,会拿人,办事漂亮,所以你们总觉得他好,我明白。即使他有不好,你们也不知道,又或许是知道当作不知道,还要替他开脱。”
叶秀最近没听说他和太子闹矛盾,不敢说话,言多必失,就做好倾听者。
赵王醉了但没完全醉,“算了,不说其他,单说你。他只穿针引线你就记他的好,我担更多风险做更多事,还得不到你信任,说来真是没用。”
“我命都交给您了,怎会不信任!”叶秀赶紧解释,怀疑他要么是吃太子的醋,要么是在自卑,没办法,哥哥太优秀!
他自顾自道,“兄弟中,大哥最受器重,二哥又战功赫赫,只有我没大本事,都说我最得宠,其实只因我是老幺,他们都没有真正看到我,我想做成一件大事给他们看,可你偏偏……唉!”
叶秀能想到他说的大事只有北上打蒙古,正想拍马屁,话头一下转自己身上,原来他是怕被拖累,不由心生愧疚,他压力这么大,大到一个人在这喝闷酒,都没有想过扔下她不管。
她发自内心感激,“王爷不必过多担心,阿秀这辈子绝不敢忘您的恩情,若真有一天出事,我绝不会供出您与太子,是我一人瞒天过海,就任我一人生死由命。我发誓,绝不连累你们!”
她的道德不算高尚,但不是没有道德,此前没对任何人发过誓,想不到赵王是第一个。
赵王听过无数人赌咒发誓,军中哪个不是誓死效忠,真到战场上谁说得准,不过叶秀的心意他领了,不禁有些内疚,说到底他们各取所需,他帮她是真,想利用她找建文也是真。
他突然问,“记不记得我们初遇时你说的话?”
叶秀心虚摇头,谁会记得那么久远的事。
“那时我坏了葛园的建兰,你安慰我不要害怕,说不会告诉别人,情形竟和如今有些相似。只不过这次犯事的是你,安慰的话难道不该我来说?”
叶秀放心了,自己没说他坏话就好,“那您说吧,来吧,安慰我!”
赵王默了片刻,“算了,我觉得你不需要。”
叶秀的心态经过两辈子打磨,当然轻易崩不了,“我是不需要安慰,但您需要。爷,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但作为过来人,我觉得既然您不久就要离开了,最好还是不要带着遗憾走。”
赵王白她一眼继续喝酒,“我有什么可遗憾的?”
叶秀想了想,字里行间还得捧着他,“我从小不爱读书,话糙您多担待,反正差不多那意思,无论发生了什么,您都是要走的人了,一家人就此分别,也许几年甚至十几年才能一见,无论如何不要带着怨气离开。”
赵王凶道,“胡说八道,我哪儿怨气了?!”
“不是怨气,那是堵气?”叶秀忽觉感慨,“我以前也常与家里赌气,气爹娘看我太紧,这也不让做那也不让做,有阵子还气为何要生在他们家。那时我的病有大半都是装的,就为了和他们做对,想溜出家去,总之没让家里安生过,我与我爹也是相见两厌。后来事发突然,我到最后都没和他们好好说过体己话,也许他们临终想起我,都是我与他们作对的样子吧。”
赵王不语。
她担心说多了,解释道,“跟您说这些没别的意思,我是对自己的过去有感而发,后悔分离前不久还在和家里闹脾气,没有留给他们一丝温存。”
赵王沉默了会儿,忽然重重放下酒杯,“谁说我赌气?!今夜月色正好,我独自小酌几杯罢了,你别在这儿见风就是雨,坏我兴致!”
叶秀暗骂死鸭子嘴硬,暗戳戳阴阳怪气,“哦哦原来是我多虑了,想来也是,爷是皇子中人缘最好的,怎会有那种苦恼事,自然家事和谐才对!”
赵王很受用,微抬下巴,“你觉得我人缘最好?”
叶秀想不到他还得意上了,只好顺着,“当然,太子温文,汉王武烈,两位爷性格不同,但都与您最为亲近呀!”
“他们文韬武略……”
叶秀打断,不给他机会走情绪下坡路,“他们各有各的好,但也都视您为最亲的弟弟,说白了您是两位爷之间的桥梁,这种人缘谁比得上,两位爷都不能!”
所以,不要自卑嘛大佬!
赵王终于笑了,心情一好给她倒了杯酒,“你啊,言过其实了,但说的话我爱听!来,赐酒!”
叶秀觉得他只要不发神经,还是挺好相处的,谢恩后大剌剌饮下,霎时辣得面目扭曲。
赵王更高兴了,边给她捶背边劝再来一杯。
叶秀痛苦摆手,“来不起来不起!水!”
赵王起了坏心,把手边的酒杯递去,“水来了。”
果不其然,叶秀接过酒杯猛灌,当场呛出眼泪。
赵王大笑,一扫先前阴霾。
叶秀后悔做知心姐姐了,现在只想拿杯子砸他!手心一攥,觉得握着的酒杯不对劲,再看赵王手边空无一物,别是他的杯子吧?!
叶秀脚趾蜷缩,默默把酒杯放回桌上。
赵王停下大笑,意识到她喝的是自己剩下的酒,一下醉意全无,想起刚才还握了她,他怎么下得去手???
两人双双陷入沉默。
叶秀小心问,“您觉不觉得,气氛有点尴尬?”
赵王端坐,“嗯”了声。
“那我走?”
他面无表情,没有回应。
“那您走?”
他摆出姿态,“凭什么?”
叶秀躬身后退,“好嘞,那我走!”
说完鞠了一躬,迅速离开。
赵王望着她头也不回的背影,再看桌上共用的酒杯,也尴尬得坐不住,又觉得她一走自己就跟上不太像话,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自斟自酌,全然忘了方才在气什么恼什么。
叶秀的尴尬则来得快去得更快,快要出狱的人不会在意细节。
唯一可惜的是九英,撮合到这份上还是没成,灵魂拷问叶秀,“你到底想不想在爷身边站稳?”
显然,叶秀不想,但话不能这么说,甩锅赵王没兴致,九英才放过她。
就要出狱了,叶秀确实有些遗憾,但遗憾的不是赵王,而是没向九英讨教到几招生存之法,主要一直没有合适时机。
万万没想到,老天仿佛为了成全她的好学之心,临出城前一天,赵王决定让九英也到永安公主身边伺候,顺便给她作伴,实则盯着她。
叶秀真是谢谢他全家。
由于皇后舍不得大女儿,永安公主出发前都住宫里,赵王没胆子送叶秀进宫去提前预备,所以她和九英是临出发了直接被送去北上的船。
宫里到渡口还有段路,公主从宫里过来,预计到渡口出发是下午,叶秀和九英提前报道,赵王为了避嫌面都没露,陆贵接待的她们。
上了船,叶秀心潮澎湃,一是即将离开的兴奋,二是没见过这么气派的水上建筑,高楼与巨船结合,首尾高昂的大型楼船,造船技术属实牛逼!
而且不是一艘船,是整个船队!
感觉每艘得装百多人吧,快赶邮轮了都!
叶秀不懂流程,不知公主的送别是在宫门还是渡口,宫门还好,若朱家人送她到渡口,会不会朱棣也来?想到这里,有点焦虑。
九英丝毫没有说走就走(赵王临时安排)的紧张、激动或不舍,叶秀从没见她有过特别的情绪起伏,一来就问清公主的房间,然后自觉去打扫,叶秀被卷了,赶紧一起收拾。
看得出公主的房间已妥善整理过,但没有达到九英的标准,于是她从铺床开始重新干,叶秀紧随其后打下手。
忙活完,公主还没来,两人靠在甲板上吹风闲聊,就差两支烟了。
叶秀理所当然夸奖九英爱岗敬业,九英难得没有和她商业互吹,仔细观察发现,好像有心事。
“九英姐姐是不是舍不得离开?”
她摇头。
“那是,舍不得王爷?”
她的笑容竟似讽刺,“不该是你舍不得么?我怎么看你离了爷挺高兴?”
叶秀尬笑,说瞎话,“人家当然舍不得,只是害羞,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嘛。”
九英持怀疑态度,“阿秀啊,爷既不要你,又时时关心你,他对你不简单。”
叶秀打岔道,“爷好像是挺疼我的哈,嘿嘿。”
九英微笑,不再多言。
叶秀心虚紧张,赶紧开启东拉西扯,提到以后同在公主身边,请她多教自己本事云云。
九英望着船舷之下的江水,长出一口气,叶秀仿佛都能看到她叼着烟吐出的烟雾。
“本事都是自己学,我哪会教,人生在世,四海茫茫,凡事总要靠自己的。”
如此佳句,叶秀想翻出小本本记上,再一想不对,她是不是暗示什么?是不是察觉到什么?
但见她还望着江水,也许只是在说自己?
叶秀找准时机唠起来,“我知道姐姐是吃了非常人的苦才熬到如今,所以一直钦佩非常,这才总盼姐姐教我本事,经此提点,我以后一定跟着姐姐好好学!”
九英欣慰点头,调笑道,“若说我真有什么能教你的,那就只有一句话。”
“什么话?”
她认真道,“凡事做好最坏的打算。”
叶秀心眼儿多,怀疑她意有所指。
她却认真分析起来,“比如现在,这会儿了公主还没来,定是有事耽搁了,若是皇后舍不得她走还好,总能赶上今日出发,可若是公主身体不好旧疾复发,那今日就走不了了。”
“啊?”叶秀顺着她的思路,发现真有可能。
九英笑了,“看来你迫不及待今日走啊。”
“反正都要走的嘛,早上路早抵达。”叶秀微笑补救,分不清她到底是话里有话,还是无心之谈,混乱之下觉得还是别聊了,去找陆贵问情况。
陆贵先前在指挥兵士搬运东西,此时东西搬完了整装待发,出发时辰到了公主还没来,他不清楚怎么回事,便派人去问,让叶秀先回庐休息。
九英的话对叶秀造成了心理暗示,总感觉不踏实,心情烦躁回到船舍。
九英与她同舍,在外绕了一圈回来,和她分享打听到的消息。
船队泊在岸边一溜,她们身处船队中间靠后的位置,陆贵的家人在隔壁船,但陆贵本人和他们同船,因为这是公主所在。他们之前的几艘船上,分别是和陆贵一起“喝过酒”的三个武官,之后的船上,是举报陆贵“酒后失言”的副官和其他将士。
豪华阵容堪比修罗场,叶秀担心路上他们自己就打起来。大概陆贵是考虑到此行不容出错,才没把告密者安排到前面去,不然得被前面排挤死。
好在此行有公主,应该能镇住。
可公主还没来。
她们午后上的船,眼看日头西落,都快傍晚了。
叶秀担心九英言中,今天真走不了了。
陆贵派去问情况的人终于回来了,带回皇上旨意,果不其然,永安公主旧疾复发不走了。
叶秀和九英都懵了。
陆贵严肃确认,“公主是否真的抱恙?”
报信人被问得莫名其妙,回道,“小的虽没见着人,但这种事想必不会假吧?”
陆贵又问,“谁传的旨意?是不是刘总管?”
报信人说,“是纪纲大人。”
“什么?!”
叶秀被这声惊呼吓得一抖。
只见陆贵面色凝重,匆匆跑上甲板眺望岸边,哀呼,“太子误我!”
叶秀看向九英,九英同样茫然。
很快,她们发现了陆贵崩溃的原因。
远处奔来数百锦衣卫,转眼集结在岸边,陆贵慌张吩咐众人收锚开船,却哪快得过招呼也不打就分散登船的锦衣卫。
所有人都知道锦衣卫是干什么的,顿时如临大敌,陆贵一声令下,众人拔刀的拔刀,扬帆的扬帆,还有的把连接岸边与船上的横梯推入水中。
先登船的锦衣卫不急着动手,守住每条船上的横梯,确保后面的锦衣卫迅速登船。
船上人尚不知发生了什么,持刀与锦衣卫对立,迟迟不敢动手,直到陆贵率先砍杀一个锦衣卫,将脚边的横梯踢下船,高呼,“上船者杀!”
场面霎时沸腾,短兵相接的砍杀声响起。
没来得及推落全部横梯的船,锦衣卫如蚕食的虫蚁般迅速占领,立刻开始砍杀。
陆贵踢落了所有横梯,两个锦衣卫甩出套索,套索末端的铁钩凿入船体,两条套索之间绳网连结,赫然是一条绳梯,立刻有人顺着往船上爬。
陆贵冲去欲砍断绳梯,岸边早就准备好的弓箭手数箭齐发,逼得他又退回来,眼睁睁看着锦衣卫登船。
风帆只升到一半,他向舵手大喊,“开船!”
临近傍晚,远处霞光似火烧,岸边也烧起成片的火把,弓箭手点燃箭头,又是数箭齐发。
叶秀抬头,流火从头上飞过,落在白色风帆上,日暮霞光中,这艘船的巨翅着火了,很快,其他船上也燃起火光。
登船的锦衣卫展开行动,陆贵带人砍杀了几个,立刻又有更多锦衣卫涌上,他一边应对一边还要躲避飞箭。
而他们隔壁船,即陆贵家人所在,早已哀嚎一片,还有孩子的哭声。
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叶秀从未一次性见过这么多锦衣卫,壬午年都没有!
九英拉着她往船舍躲,“没事,锦衣卫不会把我们怎么样。”
刚说完,岸边就有锦衣卫高喊,“皇上有旨,船上一个不留!”
叶秀震惊地看向岸边,竟眼熟发令的锦衣卫头子,顿时擦了,是秦昭那个姓薛的叔叔!
她没有勇气也没有时间确认秦昭在不在,与九英往船舍躲去,不料竟有锦衣卫浑身是血的从里面出来。
九英忙道,“大人,我们是伺候公主的侍女,公主不在,我们不是船上的人!”
对方扛着刚杀过人的刀,回望一眼舍内尸体,“既然上船了,就一起吧。”
寒光闪现,叶秀惊呼,被九英一个胳膊肘击打开去,侥幸躲过一刀。
不止叶秀发懵,锦衣卫也愣了,九英抓着他的手腕一拉,他往前趔趄,九英顺势夺刀,绕着他的脖子挽了个花样。
等叶秀反应过来,对方已经倒地,捂着脖子说不出话,鲜血流淌一地。
九英擦了把脸上的血。
叶秀人傻了!
事情一件比一件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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