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真的很复杂。

    虽然站在和周蕴一致的立场上,苏乔一直对周岚没什么好印象。

    此刻也不由得因为他下意识的这个动作而觉得心中动容。

    她眼中带着笑意,隔着衣袖握住周岚的手腕,将他的手拿了下来。

    “总归,皇兄能选择我,是叫我十分开心的。”

    苏乔叹息了一声,“我今日来,能得皇兄这一句话也满意了。”

    苏乔嘱咐他,“接下来的日子,上京不会太平,皇兄想要尘埃落定之后再出来也可,想要现在就出来也无妨。”

    周岚一听她这个话,额角狠狠以跳,连忙道,

    “不必,尘埃落定后我再出现就好。”

    周岚的选择,苏乔有些意外。

    “皇兄被吓到了?”

    竟是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了?

    周岚没有吭声。

    他倒也不是没有了勇气,而是对自己的能力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

    在失态越发明朗化,窗户纸轻轻以触就会破的当下。

    诸位皇子之间的斗争也是最为激烈的时候。

    再不是那个庶出一同对抗嫡出的时候了。

    此刻,倒也还是存在着庶出和嫡出之间的矛盾。

    可随着这矛盾日益地激惹,被她所掩藏的其他矛盾也无可避免地露出了身影来。

    周岚想要遮住自己双眼也不可能了。

    他的确是在决定退之后就决心不牵扯进这些事情中去。

    这是他在明哲保身。

    本质上来说,周岚的做法和上京中的某些时间权贵们是相同的。

    苏乔心下忽地一动,看向周岚,

    “皇兄,我还有一事要与你说。”

    周岚顿时正襟危坐。

    “你该知道我要做的事与侯爷的态度是相左的。”

    苏乔并不忌惮在周岚的面前摆出平西侯的态度来。

    “侯爷想要扶持上位的人从来都是皇兄你。”

    如此直白的话。

    忽一阵穿堂风过,卷起两人的宽袖,四下寂静的厅堂里,仅有正中间的兽首香炉中青烟袅娜。

    周岚凝向苏乔的眼睛,“知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周岚也不能再避着,况且他方才其实一直想问。

    “平西侯,你会如何对待他?”

    “收拢三老的权利,这不仅仅是父皇想要做的事,也是我想做的事。”

    周岚从苏乔的脸上看到了势在必得。

    他是平西侯的外甥,但与此同时他也是皇子。

    三老危朝堂久矣,他虽是既得利益者,但同时闲暇时他也曾想过三老的问题。

    如果他是景帝,或者,如果以后他真的能问鼎,他将如何对待扶自己上位的舅舅?

    难道是做一个傀儡皇帝?

    就像是他的父皇这样的,大半生都困囿在和重臣老臣之间权利的交锋之中?

    周岚觉得,那绝不是他想要追求的。

    难道是狠心将刀刃刺向扶自己上位的家族?

    周岚不清楚,站在皇帝的立场上,他会不会做出这个决定。

    但他想,如果他是,也许他真的会……

    但此刻,他在看清楚之后,不想那个位置了之后,却又有了一些别的想法。

    周岚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平西侯一身戎马,两个儿子皆血洒大周疆土,青年接连失去两个儿子,继而老年再丧子……”

    周岚特意提起这个的意思苏乔也明白。

    “三老虽的确是为祸朝野,却也曾是大周脊梁……”

    这话说着,苏乔自己都觉得很矛盾。

    曾是大周脊梁的人,后来也做了大周流着脓的疮疤。

    他们曾为这个国家夙兴夜寐是真,他们搜刮民脂民膏,把持朝政,纵容着手下的人贪腐也是真。

    苏乔垂下眼睫,岔开饿了话题,“皇兄此刻还有旁的选择。”

    周岚叹息一声,没接着苏乔的话说,而是询问道,“是否允侯爷告老还乡?”

    “这就要看侯爷自己的选择了,侯爷若是执迷,真的做了什么,便是当着朝堂上泱泱臣子,又该如何赦免?”

    苏乔的暗示很明显了。

    周岚恍然,“我明白四弟想要说的意思了。”

    “是,我既选择了站在你这一处,总不好什么都不做也什么都不说。”

    周岚沉吟一声,“我这便给你一副手书,约束我手下之人,有了这封手书,舅舅便如同断了一臂。”

    当然,周岚朝苏乔深深揖礼下去,“同时我也会修书一封交给舅舅,将我的态度说与舅舅听。”

    他该做的都做了,至于之后如何,就要全看苏乔的了。

    周岚看向苏乔,“剩余的事,就要拜托四弟了,切切不可让舅舅真走上那无法回头的路上去。”

    周岚写了两封手书,并着他随身携带的玉佩,一起交给了苏乔。

    苏乔装好东西,沉肃着面容,“皇兄行事妥帖,既如此,弟弟便告退了。”

    苏乔从大皇子府离开,对上前来见礼的羽林卫领官道,

    “看好了大皇子府,一只苍蝇也不能放进去,同时一只苍蝇也不能放出来。”

    苏乔音色转厉,看向这位领官,“倘若有一点差池,提头来见。”

    她这两天因掌管着诏狱司,沉低下声音的时候总是会染上一股子辛烈的气质。

    一番话说出口,撞上人的面门来,只觉是凛风刺骨当头,竟駭得人说不出话来。

    领官虽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也不由为这气质所心折。

    对她的吩咐,不敢有丝毫地怠慢。

    说罢,苏乔走下台阶,抬头一看,便在角落里见到两个自平西侯府来的人。

    也不知这番话他们是听到了还是没有听到。

    不过……

    听到了又如何呢?

    苏乔此刻已不害怕他们听到了。

    平西侯决意要和他翻脸,那两人就翻脸吧。

    苏乔视线在那两人的身上盘桓了一阵,慢慢收回来,上了马车。

    她吩咐车夫,“去平西侯府。”

    平西侯府的两人见着马车的方向乃是向着平西侯府去的,登时瞪圆了眼睛,心下暗道不妙。

    连忙翻身上马抄近路回侯府。

    两人才将这件事禀告到平西侯的身前,管家就带着苏乔来访的消息匆匆过来了。

    平西侯正在气头上,闻言,冷笑一声,

    “竟然真的敢上门来,让他进来,本侯倒是要看看他到底是想做什么!”

    话音随着凛寒的气势一同飞出去,碰上的人无不心下战战兢兢。

    在同一天里,前后不过两个时辰地再一次踏入平西侯府的门。

    这是苏乔从前从未有过的经历。

    这一次两人的见面,比起第一次来,氛围就要剑拔弩张了许多。

    掀开了表面那层被维持着的体面之后,内里剩下的只有狰狞和恨意。

    “四殿下好手段,竟能驱使羽林卫了!”

    一开口便是毫不留情面的冷意。

    更何况,两人之间本就没有什么情面。

    完全是由利益的纽带连接起来的,岌岌可危的关系罢了。

    苏乔径直走过去坐下,对花厅外垂立着恍若鹌鹑一般的侍从招手道,

    “呆站着做什么?客人上门还不快上茶水?莫要辱了平西侯府的脸面啊。”

    侍从缩着身子不敢动,平西侯气得笑出了声,

    “怎么,接连跑两家府邸就没让你喝茶水喝饱?”

    苏乔看着桌面上的那茶杯,指尖轻轻地扣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声音,

    “正是因为接连跑了两家府邸,说了许多的话,所以我才渴得难受啊,侯爷不会这般吝啬吧?”

    平西侯眯着眼睛看眼前张扬着笑意的少年人,话语从齿缝里挤出来,“你和大皇子说了什么?”

    苏乔并不惧怕和平西侯对上视线,哪怕是此刻对方视线迫人。

    她笑嘻嘻地道,“我还能如何?”

    她反问一声,显得神情无辜,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在剜人的骨头。

    “侯爷心中已经有了要支持的人选,那我就只能从侯爷想支持的人身上动手了。

    侯爷选择了大皇兄,但大皇兄却并不想被侯爷选择,侯爷待如何?”

    你该如何呢?

    苏乔饶有兴致地看着平西侯。

    看着眼前的少年人,平西侯不知为何,总会将眼前的人和苏乔联系在一起。

    在气人这件事上,两人出奇的一致!

    这想法也只在平西侯的脑海中闪过一瞬,他并未再理会。

    “别以为本侯不知晓,是你用卑鄙的手段截断了本侯和皇子府之间的联系,大皇子的想法如何还轮不到你在此胡言乱语!”

    苏乔叹息着摇头,一副对方乃是冥顽不灵的模样。

    她从怀中拿出周岚的手书,

    “侯爷自看吧,不管你相信还是不相信,”苏乔的脸冷下来,

    “周岚往后都不会和你站在一处了。”

    这封手书是周岚写给平西侯的,至于周岚写给自己手下的那一封,苏乔早就让周二并玉佩一块带着去宣令了。

    苏乔的手举着手书,平西侯却没有动弹。

    他质疑的目光落在苏乔手中的信封上,迟迟没有动作。

    不相信?

    苏乔好心地将手书摊开来。

    这封信乃是他看着周岚所写,来的路上也已经反反复复地看了许多遍。

    这确确实实就只是一封普通的陈情手书罢了。

    随着信纸展开,周岚熟悉的字跃然于目。

    平西侯坐得距离苏乔不是很远,再加上苏乔是特意将这信纸举得近了给他看的。

    是以,那上面的内容他是能看见的。

    见到字体的一刹那,平西侯神情一惊。

    继而便怒。

    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内容。

    周岚竟然真的……

    看看上面写的都是什么荒唐的话!

    “瑾弟才智卓绝,是陛下嫡子,更是天命所归之人,身拥帝王之象,是太子的不二之选,岚自知资质愚钝,在见了瑾弟之后越发自忏形秽,更觉自身粗陋了……”

    平西侯被周岚的文字气得说不出话来。

    胸中气息不平,他吃人一般的眼神如弓弩一般射向苏乔!

    “你到底是对大皇子做了什么!”

    想起来最近这段时间,对方不仅仅是和自己走得近,和周岚走得也很近。

    平西侯心中就生出了无尽的恼怒。

    周瑾到底是对周岚做了什么才迫使周岚写下这样的内容,竟然选择了要拥护于他?

    这当真是!

    滑天下之大稽!

    手书苏乔已经带到了,那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此刻,并不想坐在这里听平西侯对她进行责难。

    不过,平西侯的茶水没有喝上,苏乔到底是有些遗憾的。

    她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衫,对平西侯道,

    “侯爷,具体我不便告知,过程如何并不重要,侯爷只要知道结果就好。”

    她从位置上起身,“侯爷,手书既已经加送到,诏狱司事务繁忙,我就告辞了。”

    说完,苏乔垂着手,转身朝门外走去。

    她才走了三步,身后忽一道劲风传来,苏乔微微侧身,让过了那飞旋着而来的茶盏。

    茶盏径直飞过去,撞在承重柱上,撞出了个浅浅的凹槽,而后四分五裂。

    茶盏碎片四散飞开,其中一片擦着苏乔的脸飞来,叫苏乔一伸手就给捞住了。

    苏乔回头看去,平西侯已经起身,右手垂在身侧,微微颤抖。

    她捏着手中的碎片,拿在眼前细看着,锋利的边缘泛着厉芒。

    “侯爷这是何意?”

    苏乔松手,碎片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而后,她伸手摸向后腰,寸寸清辉由她身后显现,露出原本锋锐的芒来。

    剑出鞘的声音响在安静的花厅中,格外地明显。

    事态一触即发。

    平西侯眯着眼睛,自觉自己的权威在此刻受到了挑衅。

    周瑾小儿是如何敢在他眼前拔剑的哪!

    一个黄口小儿,竟如此地不知天高地厚!

    平西侯自忖自己战功赫赫,世间少有匹敌。

    就连周蕴,虽仗着年轻力盛,强压他一头!

    但耐不住对方乃是个命短的。

    因而,就这一点来看,便是矮了他一头!

    而在大周,他也的确是除周蕴之外,便没有可匹敌的人!

    周瑾以为他是谁?

    周蕴第二吗?

    周蕴此人,百年来出一个便也罢了,怎可能再出第二个?

    平西侯既觉得眼前的人不知好歹,又因情绪杂糅在一起暴动起来而心生杀意。

    嫡子又如何?

    平西侯恶从胆边生,他不介意这场大戏从杀了周瑾开始。

    平西侯手风凌厉,手中抡着两把双刀攻向苏乔。

    风声跟随着双刀而来,径直朝着苏乔的面门,将她垂落的青丝都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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