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萧萧走上二楼,这里有她与母亲陆婉的卧房,她径直走进陆婉的房间。房间里暗沉沉的,外边的天光很难透过厚实的窗户纸照进来,自从陆婉的眼睛坏了之后,她就一直抗拒阳光,宁愿生活在这个黑暗的小屋子里。秦萧萧在心里唉了一声,替陆婉收拾起她的房间来。一张窄小的仅供一人躺卧的矮床、一把吱吱歪歪缺了个脚的椅子,一张县衙里置换下来废弃不用的方桌,还有一只郑康父亲打坏了的大木柜,构成了陆婉房内的所有陈设。

    如果再仔细点,走到木柜前面俯下身子,可以看到柜子下面最深处,安静地摆放着一只与屋内陈设风格格格不入的雕刻精致的红木匣。这是随陆婉和秦萧萧当年从江南一路带到岭南的东西,小时候,秦萧萧总会好奇地跑到陆婉的房间里,趴在地上,伸长手臂费力地将这只木匣从角落里扒拉出来,拿出来后才发现,这只木匣上还扣着一把小锁,无论她再怎么尝试,没有钥匙都打不开这只匣子。

    如今的秦萧萧漠然路过木柜,无视在柜子下面安安静静待了整整十年的木匣,走到书桌旁。与房内其它地方的整洁单调不同,桌上满满当当地堆放着陆婉的文房用具,秦萧萧将陆婉用过的毛笔洗净挂在一边,合上砚台,将还没有写过字的竹片收拢放在一旁。做完这些,她才得空欣赏陆婉这几天新写的几幅字。

    如今,距离造纸术发明出来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然而,在岭南,纸张依然属于昂贵的消耗品,因此,对于不甚宽裕的陆婉而言,她习字的对象多半是竹片、木板或是平滑的石块。在一旁欣赏了十年母亲娟秀端丽的字迹,时至今日,秦萧萧依然会惊叹于它们的美丽。秦萧萧一边欣赏,一边将墨迹已干的竹片收到一起,她歪头认了几篇竹片上写的内容,有些字认得,有些字认识半边,更多的是不认识的字,没看一会,她便觉得无趣,专心致志地收拾起东西来。

    忽然,秦萧萧在几张竹片里抽出一页薄薄的纸来。秦萧萧还记得这些纸的由来,大概是两三年前的事了,县衙里发完了衙役们的工钱,再发不出给她的酬劳了。瞿县令想起县衙里有一沓泡过水浸坏了的纸,硬是让她把这些纸拿回家抵了两个月的工钱。因为这沓纸,家里连着吃了一个月的咸菜过饭。陆婉没有抱怨,相反,自她眼睛坏了之后,秦萧萧还是第一次见到她那样由衷灿烂的表情,抱着那沓皱的不成样子的纸,幸福地像拿到麦芽糖的孩子。许是怕人看见,写的人没等墨迹彻底变干就把纸折了再折,叠成四四方方的一小张,塞进一堆竹片中。秦萧萧小心地展开那张纸的上半部分,跃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秀丽小字,秦萧萧记得陆婉曾经告诉过她,这种字体也称簪花小楷,是从一位卫夫人那儿传下来的。

    “惟将终……报答……”这几个字,每一个秦萧萧都认得,她还知道这张纸没被展开的下半部分写的是什么,十年来,她见陆婉无数次写过这十四个字。心神激荡中,她一时没把握住力道,用力过猛,将手上的纸撕破了。秦萧萧急忙想要补救,纸已然被分割为两半,她一下子泄了气,不管不顾地将纸撕成雪花般的小碎片,再捏到手里,攥成一团,快步走回自己房里,将窗户开大,把手里的这团废纸远远地扔了出去。

    看着纸团在视野中消失,秦萧萧才觉得不平的心气稍微顺过来一些。她打量着这间住了十年之久的屋子,小时候陆婉监督她写的字依然挂在墙上,虽然写的不好,但是一笔一画都写的很认真。和陆婉整洁的卧房相比,秦萧萧的房间显得杂乱无序许多,到处摆着她从小到大收集起来的小玩意儿:少了条腿的竹蚱蜢、奇形怪状的碎石子、风干了的茉莉花、没来得及卖去药铺的蝉蜕……床腿下面还垫着两颗围棋子,费力地保持着床榻的平衡。

    秦萧萧忽然想到自己要找什么,俯下身子趴在地上,把手伸到床榻下面,努力地摸索着什么——小时候为了防止陆婉找到她私藏的玩物,她把东西都系在床板下面,紧紧贴着床板不容易被人发现。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今天,尽管陆婉已经好多年没有没收过她的东西,秦萧萧依然选择将东西安放在自己熟悉的隐秘的角落。

    熟练地将手伸进床底,从床尾最后一格床板往前数,一格、两格、三格,手在这儿停住,秦萧萧用力往前伸手,探到一个硬邦邦的物什,它被包裹在油纸里,一与她的手指碰触便发出沙沙的响动。找到了,秦萧萧心中默念,她灵巧地解开系在上面的绳子,从床下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油纸包来。

    秦萧萧麻利地坐到桌前,拆开油纸,油纸里包裹着的是半只蜡烛。说是蜡烛,也有些牵强,它的样子实在与秦萧萧平素见到的蜡烛相去甚远。秦萧萧将这截蜡烛拿在手中,仔细端详,从最上端看去,它没有烛芯,却残留着几滴烛泪,显然之前有被人点燃过。烛身比寻常蜡烛粗上两圈,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有分量。秦萧萧摩挲过烛身,感觉似有凹凸肌理,她将这只蜡烛拿近眼前,才发现别有洞天,原来烛身上刻着成百上千个囍字,这些细小的囍字合在一起,又构成了一个大的囍字,显眼地刻在蜡烛上,只是因为秦萧萧拿到的只是半只蜡烛,所以最初没有认出烛身上刻着的竟是半个“囍”字。

    谁家办喜事这么奢靡,竟然要用上这样的好蜡烛,秦萧萧将这蜡烛卷回油纸中,好奇地思考道。她虽然认不全制作这蜡烛花费的材料,但也能辨别出里面用了金粉、贝母和珍珠,闪闪地让人移不开眼,只能用油纸严严实实地包上。除了它令人叫绝的雕工,还有它散发着的迷人香气,秦萧萧此前从未闻到过如此神秘又挠心抓肺的气味,比峭壁旁的兰花更清幽,比冬雪下的腊梅更凛冽,比夏日里的栀子更馥郁,让人闻之忘忧。

    在这股迷离的香味中,秦萧萧蓦地涌起一股冲动,想要点燃这只蜡烛的冲动。她的手迫切地在桌上翻找,将本就杂乱的桌面搅得愈发凌乱,这儿没有,那儿也没有。一边找着,秦萧萧脑海中突然记起郑康曾经和她说过的关于张世祺的传闻:张世祺自昭陵盗宝之后,故态复萌,去到江南的大户人家行偷盗之事。奇怪的是,这些人家全然没有听到张世祺的动静,总要睡到次日日上三竿才能醒转,发现家中失窃。更有甚者,会昏睡两三日方才悠悠醒转。因此,传言说张世祺得了帝陵神脉,能够左右人的神智,决定人清醒与否。

    听完郑康神秘兮兮和她共享的这个流言,秦萧萧嗤之以鼻。如果张世祺真有这样的神鬼之力,为何会被她像赶兔子一样在安乐镇山林里仓皇逃窜旬日,最终被缉拿归案。他突飞猛进的本事一定不是靠着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而是依仗着强且有力的宝物。秦萧萧脸上现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如果真是宝物,张世祺一定随身携带,片刻不离,被关进萍水县大牢前,狱卒仔仔细细地搜过他的身,没有发现夹带的东西。在他蹲大狱前,最后一个和他有过接触的人,不就是自己吗?

    在过去的十年间,秦萧萧不止一次和郑康、黎小容做过暴富的美梦,他们在大夏天捡过蝉蜕、大过年卖过春联,还试着开一家卤水店,这些尝试没过多久都已失败告终。秦萧萧努力按捺住自己砰砰作跳的心脏,不让它激动地想要蹦出胸膛,她的眼神渴切地在桌子左右逡巡,急不可耐地寻找着什么。

    找到了。秦萧萧如释重负地靠在椅子上,恭敬地拿起这件承载着她暴富希望的物件,这一瞬间,她甚至已经想好了要怎样分配即将为她所有的巨额财富。记忆不会说谎,她清楚地记得,在和张世祺打斗时,一个沾着油渍的油纸包从他怀里掉出来。对了,秦萧萧记起来,那时张世祺脸上短暂闪过心痛懊丧的表情,当时她以为是张世祺自知打不过自己,为被抓的命运恼丧。如今想来,是因为丢了油纸包里的东西。

    秦萧萧不得不佩服自己果断的判断力和惊人的瞬发力,虽然不知道油纸包里装着什么,出于不要白不要的本能,她飞身挡在张世祺面前,挡住他望向油纸包的视线,然后趁他不备,一个飞腿将那个油纸包踢进不远处的树洞里——抓捕张世祺的地方是她少时常来练功的地方,这儿哪几棵树中空有洞,哪几棵树上置有巢她都一清二楚。她用一个障眼法瞒过张世祺,待将张世祺送进大牢后,自己又折返回来,从树洞中取出了这个油纸包。

    张世祺珍视着的这件东西如今安静地躺在秦萧萧的手心,不大不小,刚好和她的手掌同长——一截形状奇特的蜡烛。这真的会是张世祺的宝物吗?因联想到暴富可能而被冲淡的理智此刻渐渐回到秦萧萧身上,她心里打起鼓来,不知道她的判断有没有失误,或者一切都是张世祺的障眼法,在她被油纸包吸引走注意力的时候,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自己真正的宝贝藏在了不为人知的隐秘角落。想到这儿,秦萧萧渴切的心如沸腾的水倒入冰窟之中,倏地冷却下来,空余蒸腾的白气在表面袅袅不散。她重新回忆着郑康和她说过的关于张世祺的事情,一字一句不敢遗漏。秦萧萧急于验证宝物的真伪,脑中勾画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还没有思虑完全,手中已经牢牢握住了火石。

    不知何时,之前包上的油纸已经散开,现出里面包着的蜡烛,夏日难得的舒爽凉风从开着的窗口送入屋内。风里带着蜡烛的香味,迷人而奇特,秦萧萧没有犹豫地摩擦火石,很快,火星噌地冒出来,攻城略地,扩张成小火苗,她立起半只蜡烛,将燃着的火苗凑近它,很快地,小火苗在蜡烛顶端汇聚成大火光,耀眼地燃烧起来。秦萧萧迷离地望着窗前摇曳的烛火,失望地发现它和其余普通的蜡烛别无二致,她没来由地有些犯困,内心想抗拒这个睡意,身体却很诚实,她喃喃念叨着:点燃了和寻常蜡烛也没什么不一样。就是,没有烟,没有烟罢了。

    窗外的风依旧徐徐地吹进来,蜡烛上的火苗弱了,在风中无依地摇摆。长和四年夏日的一个午后,就这样悄然来临,转瞬流进时间长河的缝隙,寂寂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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