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输了。”一个声音冷静地说道。
“不可能。刚刚那步棋不算。”另外一个声音不甘地争辩道,“我下错了,重来。”
陌生的庭院里,两个身量相似的孩童围在棋盘前为着一盘棋局的胜负计较的难舍难分。败局已定的是执黑棋的男童,他正试图拿回棋盘上落的最后一颗黑子,挽回自己的败势。和男童针锋相对的是站在他对面的女童,她比男童高出小半个个头,倔强地立在阳光下,敏捷地伸出手阻止男童悔棋。男童忿忿不平地抬起头,怒气冲冲地看着对手,肉嘟嘟的脸上挂着泪痕,又可爱又可怜。他生了一个挺拔的鼻子,鼻尖恰到好处地落了一颗黑痣,衬得小脸越发楚楚可怜。
“你是姐姐,合该让着我的。”男童的手被对方紧紧地攥住,无法从棋盘上挪动一子。
“你棋艺这么糟糕,合该输给我的。”女童不理会他的歪理邪说,条分缕析地反驳道,“棋道如剑道,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我若让了你,便是不尊重你,也不尊重我手上的棋。”
“说得好,落子就该无悔。”一个新的声音加入了这场对话,“天下没有做姐姐的一定要让着弟弟的道理。”
两个孩童一齐离开棋盘,跑到女子身边撒娇,齐声喊着她“娘亲”,之前因下棋产生的争执随着女子的到来涣然冰释。女子牵着两人的手翩然离去,遗下若隐若现的白昙香味,久久残留在秦萧萧的鼻尖。
秦萧萧是在清晰可辨的白昙清香中醒过来的,她缓慢地从桌上直起身子,困倦地张开眼睛打量四周,梦里的庭院不见了,梦里的棋盘消失了,梦里的女子和两个孩童也随着梦境的结束失去了踪影。秦萧萧晃晃自己的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面前的桌子,面前的窗棂,面前的蜡烛,都和她入睡前一模一样。
窗外的风依旧徐徐地吹进来,不知何时,蜡烛上的火苗已经熄灭,只有淡淡的香味依稀。秦萧萧细嗅一会儿,纳罕道:自己从未见过昙花盛开,更没闻过昙花香气,为什么一闻到这个味道,心里就会认为这是白昙香味呢?
所幸,她没有被这个问题困扰很久。秦萧萧望着已经熄灭的蜡烛,觉得它与普通的蜡烛并没有什么不同——看来,这不是张世祺的秘宝。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拿油纸包上这只承载过她暴富愿望的蜡烛,腾腾腾地下了楼,随手埋进家中存放杂物竹箩里。
堂前的窗棂被外头的大风吹得嘎吱嘎吱响起来,秦萧萧抬眼望天,乌云蔽日,几只离群的大雁奋力扑闪着翅膀仓皇失措地飞过——这是快下雷阵雨的的征兆,想到还没有回来的母亲陆婉,秦萧萧赶紧从门后取出两把半旧的油纸伞,出门去黎小容家接母亲回来。
风声雨声,声声入耳,虽然才是申时,萍水县的天空早已漆黑一片,家家户户点起油灯,以星星之火对抗满天黑云。借着灯笼里的些微光亮,一人赶在闪电落地之前野猫般灵敏地收了伞,开了门,将整个身子藏进屋内,反手将屋门合上,把一记惊雷关在了门外。
这人刚合上门,雷声就在屋外倏地响起,极为响亮的一记脆响,伴着大地的轰隆震动,把县衙的几座小楼都震的摇晃了几下。
“许通议,你怎么在王爷屋里?”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冒雨从县衙厨房为李牧端来哺食的林崖,他虽然进了屋,却一直站在门边擦拭着身上溅落的雨珠,生怕将寒气带进李牧这间暖意融融的屋子。
许彦惫懒地从塌上坐起,似梦非梦地打量着门边的林崖,嘟囔说:“才吃过会食不久,怎么又有吃的了。”饶是这么说,他还是走到林崖身边,拿起食盒放到桌上,打开温热的盖子,将一碗碗小菜端出来。
“豆腐、酱瓜、菜干。”许彦一面报着菜名,一面期待着食盒里剩下的菜色。
“别期待了,和昨日的菜色一模一样。”林崖见许彦闭着双眼虔诚地从食盒里取出最后一碗菜,出声打碎了他的期待,“还有一碗是肉干。”许彦一下子睁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中的这碗肉干,眼神里的希望变成了失望,他默默地离开桌子,补充道:“我们前日、大前日吃的也是这四个菜。”
到达萍水县之前,许彦自认为已经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他知道岭南不比长安商铺林立、食物繁多,这里的饭菜简单且单调,而且饭点也比长安人家要提前半个时辰左右。但是面对着一成不变的菜品,他还是情难自禁,发出了一声哀叹。
林崖没有回应许彦无用的哀鸣,将侧卧在床上歇息的李牧叫醒,两人坐到桌前准备吃饭,许彦见他们都落座了,只得乖乖地坐回位子,不情愿地拿起筷子,看着林崖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米饭,含糊不清地向自己说了句话,又毫不客气地继续吃起来。许彦今日格外疲乏,审问完张世祺后,便回自己房中休息,错过了县衙提供的会食。午后到李牧房中小坐,无事可干,两人又睡了过去,醒来外头已是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县衙里除了他们三人,只剩下当值的衙役,瞿无干、聂有明等人早已各自回家用饭了。
许彦环视一圈桌上的四样菜,才决定先从哪样吃起,坐他旁边的林崖已经狼吞虎咽地将自己面前的菜差不多吃干净了,仿佛错过午食的人不是许彦而是他。许彦放下筷子,将自己面前的小菜拨了一半给林崖,自己就着酱菜囫囵吃了半碗饭。余下的半碗,他照着李牧的样子用茶水泡饭,简单几口结束了用饭。
闪电隔着窗纸透出诡异的亮白色,惊雷一个接一个地在屋外炸响,林崖不疾不徐地吃着饭,丝毫没有被外面的响动影响食欲。许彦没有那么镇定,手中的书页翻了又合,合了又开,就是没能静下心读进几页。房间的一个角落,李牧静悄悄地安坐于此,对着棋盘上的残局出神,丝毫没有受外面的风雨干扰。
林崖用完饭,没有惊动侍女,自己利落地收拾了桌子,将食器端回县衙厨房,又一溜烟地跑回屋内,对两人说:“王爷,许通议,县衙空荡荡的,当值的几个衙役估计是溜去哪儿躲懒了,瞿县令派来的几个侍女也没在后堂。”
许彦终于彻底放弃攻略手上的这本岭南志怪录,坚定地合上书页,林崖看着默不作声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李牧,转头问许彦道:“大人,我们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怎么做,这确实是摆在李许林三人面前的一大难题。出京时他们本以为抓住了张世祺,自然就可以拿到他手里的《兰亭集序》真本,回京复命。可如今他们费尽周折,几乎跑遍了半个岭南,好不容易擒获了张世祺,他却说手稿不在他手上。如若张世祺所言不虚,那他们之前的一切辛苦,可就都白费了。不仅如此,关于《兰亭集序》的一切线索,也都将随着他的不知道彻底隐匿于茫茫世间。
许彦稍作沉思,回答道“眼下手稿是不是真的不在张世祺手里,还不确定。此人纵横江南十余年,绝非寻常盗匪可比,他的话虚虚实实,个中真假还需要再琢磨一番。”
林崖点了点头,说:“是,我听许通议的。”
“不过,我们也要考虑到手稿确实不在张世祺手里的情形。”许彦接着说道,“如果真是这样,这件事就和我们原本想的走向不一样了。”
林崖赞同地点了点头,和许彦一起走到李牧身旁,那儿正摆着一盘残局。两人没有打扰他,取出另一块棋盘对坐下来,许彦分别执黑、白二棋,复盘道:“圣上不喜武功,独爱文学,众所皆知,一直以来内侍省都有专人为他搜罗天下的名家书画,不足为奇。他曾下诏以白歌诗、裴旻剑舞、张旭草书为三绝。但是,相较于书圣中和之美的行书,圣上素来更青睐于狂放不羁的草书,盛赞杜工部‘挥毫落纸如云烟’一句。之所以一下子对《兰亭集序》起了兴趣,是因为……”
话音才落,林崖先行抢答道:“兰亭舞。”
“正是,曹美人凭借兰亭舞一舞动长安。”许彦总结道。这兰亭舞,并不是教坊旧有的舞曲,而是今年新排的乐舞。跳这曲兰亭舞的舞者曹华枝并不是宫中乐坊出身,只是司乐司的粗使宫人,机缘巧合之下,原定的舞姬扭伤了脚,乐坊临时选派了熟稔该舞的她顶替。曹华枝将原本的舞蹈进行改编,加上了剑舞、刀舞,并配以曲水流觞的宴乐主题。不仅如此,兰亭舞的点睛之笔在于收尾,曹华枝轻歌曼舞,似神仙妃子般从水上款款行来,弱柳扶风,眉目生情,伴随着最后的鼓点,在绢布上写成了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乐终笔落,不多不少。雅乐、美景、好字、妙人,一曲终了,兰亭舞在今上生辰时大放异彩。曹华枝也凭借这一舞改写了自己的命运,她从司乐司的一名小宫人在短短两个月内连连晋升,许彦等人出长安前还是宝林,如今听说已经是正四品美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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