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婶家的院子从未来过那么多的人,村民进进出出,来听林可说她在外闯荡的故事,滔滔不绝,跌宕起伏,引人入胜,嘴巴就没有停下的时候。

    倒是急坏了白婶,又要忙着地里的活,又要盯住林可多喝些水,免得嗓子一日日哑下去了。

    村民们热情太高,她不好意思扫了兴,从来了第一个客人就开始说,有了四五个,就撑起说书人的架势,掂一口破碗就拍桌子当惊堂木。

    大家没见过这阵仗,也乐得凑热闹,有的略站站听一耳朵就走,有的搬条长凳就坐住了,捧杯茶水,炒些蚕豆,半天下来不渴也不饿,还有的路过瞧着人多就进来认个脸,等干完活再来听,嘿,正好又接上了。

    “你不怕露馅儿?”将客人都送完了,见林可饮牛似的喝水,竹臻终于问她。

    这日下来,每每听她眉飞色舞说自家铺子业大地大,是经过多大风踩过多大浪,多么风光多么能赚钱,竹臻都捏着一把汗,就怕有人来问自己又该如何圆。

    “这有什么能露陷的。我只说了镇上开了间书信铺,也没说具体在哪个地方,能上哪找去。”

    “可若他们真来做生意吗,又上哪寻去?”

    “要是真有了需求,自然会问。你在铺子也呆这么久了,瞧见谁找不到路子没?”

    “可铺子那地,着实……”

    着实又小又偏。

    林可知晓他担心什么,直言道:“铺子小也一样能办事呢。再说,我还打算等攒够了钱,真去租个铺面来呢。”

    店里什么情况竹臻是知道的,让两人糊口是绰绰有余,可真要租铺面付租金,那可就吃不消了。

    “你不信我?”

    竹臻知道她的脾气是个不怕的,便也释然地点头了。

    有什么是他们闯不出来的,若是不行,加倍努力就好了。

    “放心,我吹过的牛,总有一天会成真的!”

    林可嗤笑着捧着碗一饮而尽,坚定又带些淘气。

    “我怎么听见有人说在吹牛呢!”白婶端着两碗梨汤进来,让二人快快喝下,一个润喉,一个清热。

    “早知道方才不喝那么多水了。”林可揉揉喝圆了的肚子对着白婶撒娇,却还是抱起碗来饮。

    白婶被她逗得直笑,点了点她的小脑袋,又要去盛一碗。

    “对了,过两日我便也收稻去,前几日多做些,免得后面几日赶不及。”

    她专门挑了要收稻的时候回来,便知是个有孝心的。不想让她累着,却也知拗不过她去,只好妥协:“你想做便做吧。只是这割稻前后可好些日子呢,你在这,那铺子里能行吗?”

    林可无所谓摆摆手:“没事,铺子里还有伙计看着呢,耽误不了。”

    竹臻一个没忍住,嗓子里的梨汤呛住咳了起来。

    林可见状发难了:“还有你,我看你也好差不多了,也该能干活了吧。”

    白婶原想劝人多休养几天,可眼见自己也管不上铺子里的事,便洗手给他们做饭去了。

    白婶走开,林可才伏下头来与竹臻悄声道:“村里的消息我可都传到了,再有一个人不知晓我书信铺的名号,我头剁下来给你踢。可咱村子隔壁还有好几个村子呢,一样得去人宣传。我明日去收稻,这任务可就交给你了。”

    竹臻接下了这个任务,翌日早上起来时,家里都没了人,只有灶上留着尚有余温的粥饭。

    用毕,便收好林可特意留下的几张红底黑字大纸,往各个村子走去,路过一个村便贴一张红纸,有人见了来问,便学着林可的语调与人吹着,倒也博得几声叫好。

    这个时候的天气,说热比不上酷暑,要凉下来还要等上好久,多走些路,便汗湿衣衫。再加上都是山土路,多沾染些泥灰在身上,确实看着不舒坦。

    竹臻这边正思忖着怎么洗浴方便,林可那却是连动心思的时间都没有。

    割稻不轻手,稻粒都要走。

    收稻讲究时效,就十几天,最多几十天的事,成片成片的稻地,都得徒手割稻晾晒碾稻打谷脱粒。踩在若是遇上天气不好的时候,还得推个三五天。

    家里原本三个人,勉强来得及,后来只剩她们两个,就得紧赶慢赶不敢停歇。

    若是今年自己也不回,怕白婶更难应对了。

    林可戴着褪色的头巾,弯着膝,塌着腰,没得时间直起来,酸得受不了了,想挺一挺却发现板得很,直不起来,只好佝偻着背,一刻不停干着。

    黏附着泥灰和稻尘的汗水在通红的脸上淌下几条印记,胡乱一抹,抹成一片的浅灰。一阵风吹,头发丝都不带动的,全沾在脸上,无时无刻不感觉有东西扎着自己的脸,想擦却也知道是擦不掉的,只会越擦越难受。

    握着镰刀的虎口已经摩擦得生疼,仿佛要干到裂开,掌心沁出的汗却还保持着湿润,又干又湿,奇妙又痛楚的感觉混合着。

    “那块地什么时候收的?怎么没叫我一起呢。”

    顺着她指的方向,是一片光秃秃只剩稻杆的地,也是自家的,今春还是临走前和白婶一起插的秧。

    白婶笑着解释:“你不在家嘛,村长怕我一个女人家,收不了那么多地,便帮着我收完了,也不用我费事。”

    “什么叫帮着收稻,分明是看你好欺负,明摆着上门来抢嘛!”

    “怎么能算是抢呢,回头会送捧米来的。”怕她急,又道,“确实是收不过来的,帮了忙也是好事。”

    “插秧的时候不帮忙,有收成了再来帮,主意打得真是好。那我也去他家地里,收完他的稻给他留捧米,他能高兴吗?”

    怕她气,白婶原本没想着告诉她。现下便只好岔开话题,说给她做最喜欢的麦鼓头。

    林可这才想起,竹臻出门,没给他准备干粮。

    午歇回家,竹臻已经在门口等待多时了,见着跑来的人,竟一时认不出是谁。

    头发被头巾裹住,已经算不得有什么发式形状,脸红得不成样,全然没有平日一点白皙透亮的肤质,穿的也是洗褪色的衣服,样式老,瞧着也宽松些,怕是白婶穿旧留下的。

    要不是出了声,谁能相信眼前这个就是昨日还侃侃而谈,吹牛不打草稿的掌柜啊。

    “是不是饿了?怪我忘给你准备干粮了,马上就做。”林可伸手推门,手背上一整片红点,间杂几条稻叶细微的刮伤。

    “用了饭,我也去地里收稻吧。”竹臻瞧着她舀面粉、和水、揉面,赶趟似的一气呵成。自己歇了好些天,又在一旁干站着,便想揽些活计。

    “那些村子,你都走遍了?”

    竹臻摇头:“用张贴布告的方式宣传店铺,平时去村里送信也可以干。而且范围扩大些,松散些,效果更好。”

    林可没料到会有这种回答,不可思议回望了他一眼。

    “那行。”

    竹臻正要高兴,又听她道:“那你下午去找几个人吧。”

    林可一边与他解释着,手里的活却没有停下。

    “还记得说让船夫帮忙递信的事吗?我想着,这船夫水路是快,可也不能直接送到家门口啊。既然船夫能递,其他人一样能递。若是我们能找到可靠的人,在几个重要的节点村设立驻点,将信件交由他们送到各村各家,岂不是省事得多。所以,今天,明天,后天,你得去找走不同方向不同水路的船夫,还有几个重要的村的村长,与他们商量,能不能当我们铺子的驻点。”

    林可洋洋洒洒长篇大论,竹臻还未消化完,便生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你该不会是特意支开我吧?支开我,不想我去地里帮忙?”

    林可急了眼:“我这是为了铺子的生意。这两天忙得很,我还巴不得你帮忙做事呢,你当收稻是好收的吗?”

    林可心虚地瞥了一眼,就望见竹臻直勾勾的眼神盯住了她,分明一点也不信。

    “好了好了,让你去别的村宣传,确实效果不大好。……还费纸。”想起一张张贴出去的红纸,密密麻麻散布在周边的村子,效果还不如村里人多说几句闲话传得快传得广,林可便心疼起来。

    “可让你去找人可是真的!”她又正容道,“这回可真是真的!”

    竹臻叹了一口气:“还是假的。”

    林可惊愕。

    “村子偏,就算找驻点也只能在这周围。送信既不能从城东到城西,又不能从城南到城北。范围太小,没有意义。找船夫,这一路上走水路的少之又少,本不是什么热闹的路线,要送的信也有限,再搭上船夫的跑腿费,得不偿失。倒是外城,水路多,水网密,沟通起来也方便。在那里构建传输链,才最要紧。而找他们,自然也是回铺子找方便得多。”

    林可放缓了手下的动作,需要理一理这些思绪。

    “掌柜的可还想到别的什么活能让我去干的?”

    林可瞧着他得意的脸,有些气也不知道该不该生。

    “没有?下午我便一同去收稻。”竹臻志得意满。

    辩他不过,沉默半晌,林可追问:“真去?”

    竹臻点头。

    “把衣服先换了。新做的,可不准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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