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杜安正小的时候,村里来过一位落魄的文士,那人自称是逃难来的,希望能在长夜村暂时住下来,作为回报,他可以为村民写春联、代写信之类的的事情,这在外面是很常见的,屡试不第的读书人总得有点糊口的方式。但是长夜村在这方面没有什么需求,他们既不贴春联,也不会向外面写信或从外面收信。不过,他们也是给那文士找了份差事:记账,为每一次的外出赶集买卖物资记账。
山外的镇子给了他们不少的方便,但也让长夜村的村民有些紧张,他们担心自己生活的家园会被频繁地打扰。好在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自从明末清初那镇子渐渐建立起来开始,到现在的嘉庆七年,也只有落魄文士一人进山找到过长夜村。
村长问他是哪儿来的,他说自己本是江南人士,因逆贼叛乱而走失了方向,一路上跌跌撞撞,身后又有逆贼追杀,所以躲到了深山里来。
村长偷偷跟大家说那文士在说谎,最近的叛乱势力只有白莲教一支而已,但白莲教从来不乱杀普通人,更不会追杀这样一个清白的文士到离江南如此偏远的大山里来。但说谎就说谎吧,村长说完之后又摆摆手表示无所谓,让大家不要去揭穿,村里能有一双从外面来的眼睛也是好事,长夜村与外界闭塞已经太久了,正好让文士好好给大家说说外面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那年杜安正八岁,既不需要下地干活,也没什么别的愁虑,每天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去文士那里听故事,一来二去两人熟悉了,文士便会跟他讲很多不给其他村民讲的故事。
诸如一些敏感的传言或坊间说皇帝的坏话。
当然,杜安正只是把这些当真正的故事听,他不知道什么皇帝,也没见过路有冻死骨的景象。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文士每每说到这些总会以这句唐诗结尾,他说写出这句诗的人是有诗中圣哲之称的杜甫,杜子美。
杜安正也不知道什么杜甫,但是这个听上去很风光的人竟然和自己同姓,让他莫名与有荣焉。
杜安正养了一只猫,一只黑猫,是用来抓老鼠的,杜玉梁不怎么待见那只猫,说黑猫不吉利。但杜安正很喜欢自己的猫,连去找文士听故事都会把猫带上,也不管猫愿不愿意、会在他身上挠出几条血印子,反正最后猫总是拗不过杜安正。
文士第一次见到猫的时候用了一个“玄”字来形容它的毛色,杜安正听不明白,文士说玄就是黑的意思,于是杜安正开始叫它为“玄”。
一人一猫在文士那里听了许许多多的故事,文士看上去落魄无比,但肚子里的墨水却依然饱满,能从黄帝战蚩尤讲到武王伐纣,从孔子游列国讲到王阳明龙场悟道,他很会讲故事,或者说很会煽动人心,总会在故事里悄悄加入一些难以察觉的情感引导,让听故事的人一点点随着他的脚步走入那个结局。
杜安正很小,他一点防备的心思都没有,好在文士也没有害他的想法。
时间很快过去了三个月,文士给村民们讲的故事仍然一次都没有重复过,他给杜安正讲的故事也是一样。可是村民已经不去找他听故事了,对他们来说,新鲜感过去之后,与其浪费一下午时间去听一个王爷叛乱的故事,不如好好关照一下自己那片地。
只有杜安正还在坚持去听故事,文士也从未表现出过不耐烦或拒绝,他知道这就是自己留在长夜村的依凭,只要村里的人还需要他一天,他就能在这里再多躲一天。
这天,杜安正又抱着玄去找文士听故事。
但他刚走进门就发现文士和往常不一样了,一般来说,文士都会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诵一些杜安正听不懂的诗词文章,但今天文士则把袖子挽了起来,伏在地上捣着一团糯米,时不时从旁边桌案上摆着的一些粉末中捻一撮撒在糯米里,然后继续捣。
“喂,你在做什么?”杜安正称呼他都是直接喊“喂”的,文士纠正过几次,说要喊聂先生,但杜安正嫌麻烦。
“过两天就是端午节了,我捣一些糯米来包粽子。”文士笑了笑,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又伏下了身去。
噢,原来这就是粽子!杜安正当然从文士那里听过屈原投江的故事,但他这是头一次见到粽子的实物,起初他还以为是什么硬得跟河底的石头一样的东西,但现在看来似乎还挺好吃的?
“你不是常说什么君子远……远……”
“君子远庖厨。”文士接过了杜安正的话,脸上的笑掺上了一丝苦涩,“再远庖厨的话聂某就得饿死在这荒山野岭了,孟夫子是没见过我们这样的落魄文人啊。”
“你老说长夜村是荒山野岭,但我觉得挺好啊。”杜安正颇有些不忿,文士的话让他有一种高攀不起的感觉。
文士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仰头望了一眼窗外被群山环绕的狭窄天空,说:“非也,此乃坐井观天,外面的世界……有八荒六合,有山川河流,有看不到尽头的稻田,有高耸威仪的宫殿,有折柳的渡口,有十八里长亭,而且外界的夜晚是不需要躲避的,虽然晚上有规矩不让出门,但那里的夜晚并没有长夜村这么可怕。”
“真的有不会吃人的黑夜吗?”杜安正对文士的描述显得将信将疑。
文士笑着摇摇头,他对杜安正很是耐心,“你见过就知道了,就像我在抵达长夜村之前也从不相信会有吃人的夜晚一样。”
“这是常识。”杜安正嘟囔着。
他还是个小孩子,文士不会跟他计较,观念是根植在骨子里的东西,光靠他一言两语根本无法扭转,只有杜安正亲自出去看看才行。
第二天,文士给了杜安正一个粽子,素粽子,什么都没加,就连盐也只撒了一小撮——没辙,这里实在是太偏僻了,物资稀缺,对文士来说和生活在荒山野岭无异。
但即便是这样质量低下的粽子,杜安正也吃得满脸都是糯米粒,家里每天都是咸菜和汤,连油都只有在每个月的月初和月中能加一些在锅里,肉更是只有过年才能吃一口的珍馐美味,他哪里吃过外面发展了数千年的美食。
“这东西叫什么?”杜安正满嘴都是糯米,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囫囵了起来,“粽子?”
“对,粽子。”文士咬了一口自己手里那个,他吃得很仔细,在长夜村这种地方,想要吃上一口粽子是真不容易,多亏了外面还能联系上自己,送了一些调料过来。
杜安正两口就吃掉了自己的那个粽子,当然,他没有忘掉玄,吃之前就掰了一个角放在玄的身前,一人一猫都吃得意犹未尽。
“教我做这个!”杜安正的眼里冒着精光,要是能学会做粽子,那以后还吃什么咸菜啊!
我要天天吃粽子!
可是文士摇了摇头,在杜安正的瞪视中,解释道:“这里做不出来的,你没有材料。”
杜安正可不傻,追问:“我们这里没有,那你的材料又是哪里来的?”
“朋友送进来的,只有那么一点,已经被我用完了。”文士站起身来,他今天的背影看上去比往日多了一份单薄,似乎这一个粽子便勾起了他无穷的心事。
“外面有很多粽子吗!”杜安正见文士走进屋里想要关门,忙问道。
文士顿了顿,说:“多,多的是,达官贵人们要是愿意的话每天都能吃上,皇帝老儿要是愿意的话每顿饭都能吃上,但老百姓再怎么想吃,也往往只有在端午节能吃得上……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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