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县与花山县相距不足五十里,同属明江府,乃是明江府治下最大的一个县城,也是明江府的附郭县,即明江府的府治也设在白石县内,与白石县县衙同在这一城之内。



    白石县盛产一种白色的石料——雪花石,县城因此得名。这雪花石石质坚硬,加之单纯洁白的色彩,常被用作园林宅第的石雕,远近闻名。县里五六成的百姓都是石匠,靠开山、雕石为生,一辈子都在跟石头打交道。



    林深语便是众多石匠中的一个,他这名字是他父亲“三锤”花三个铜钱请说书先生帮着取的,希望他能比自己强,不再是个石匠,能干出一番事业来。



    然而,好运并未降临在他们这一家,林深语也成了一个石匠,在石匠之中,这名字算得上文雅出众、鹤立鸡群,只是很少用,所有人都更习惯称呼他为“二狗”,连他自己都不喜欢“深语”这个名字。三锤恨铁不成钢,训斥过他很多次,好几次还动了手,可最后终究是“烂泥扶不上墙”,二狗还是二狗。



    今年,二狗刚满十四岁,本该是一个还带着些许青涩的年纪,但他从六七岁开始,便已经跟着父亲出入石场,学习打石、雕刻,常年的敲敲打打、风吹日晒和霜打雨淋,给了他壮硕的身体、黝黑的面庞、沉稳的双眸,让他看起来十分的稳重牢靠,一如他经常面对的大石。



    初冬,凉意渐重,尤其是清晨,张口就能哈出一团白汽,很多人即便是早早醒来,却留恋被窝中的温暖,怎么也不愿起来。



    有道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二狗懂事比较早,一直很听父亲的话,无论天有多冷,从不懒床。其实,他那床薄被也着实留不住多少温热。



    这一日,他一如既往,天不亮就已经穿好了衣服,拎起大锤出了院门,向着南石场走了去。去往南石场,最近的一条路应该走“宽窄巷”、“白马桥”,再一路往南,他却总喜欢多绕上一二里路,宽窄巷走一半的时候,绕到“富贵街”,兜一个圈儿,再转到白马桥。



    这富贵街,本来不叫这个名字,只因以前这里比较荒凉,聚集的野狗比较多,大家都称这街为“野狗巷”,至于本名叫什么,已经很少有人能说出一个一二了。三年前,这里搬来了一个姓钱的大户人家,人如其姓,家财万贯。



    没几个月的工夫,野狗巷焕然一新,两边的破茅草屋变成了对门的两座深宅大院——“钱北院”和“钱南院”,既狭窄又坑坑洼洼的泥地,下点雨便泥泞不堪,无法行走,如今变成了宽阔又平整厚实的青石板路,中间还点缀着一些白石图案,或奇花异草,或珍禽异兽,栩栩如生。巷子就这么变成了街道,也再无野狗。



    白石县的县令找了几个石匠,在街道两边各立了一个石牌坊,知府大人亲自题字“富贵街”,正式给这野狗巷换了名字。这钱家竟能让县令和知府都这么上心,众人这才知道钱家可不仅仅是富那么简单。



    或是出于巴结,抑或是出于畏惧,再或者是不愿惹麻烦,野狗巷的名字便慢慢从众人的口中消失了,变成了人人神往艳羡的富贵街。街头巷尾还突然多了一些“有鼻子有眼”的传闻,说是哪座仙山修炼的一位得道仙人过来看过,赞叹不已,说这富贵街沾了钱家人的大富大贵之气,经常来这里走走,多吸纳点富贵之气,必能平平安安、财源广进。



    从此,这富贵街上的行人便一下子多了起来,白日里经常被围个水泄不通。有些是为了钱财仕途,削尖了脑袋,想挤进钱家大宅中,更多的则纯粹是过来吸纳富贵之气,顺便看热闹的。



    二狗来到富贵街,因为时辰尚早,平日里熙熙攘攘的街道,此时还没行人,静悄悄的。抬头望了一眼石牌坊,脸上浮现出一丝笑,笑意不浓,眼底的光芒十分柔和,仿若见到了亲人。



    一路走来,他的目光游走在石板和石墙中间的白色石兽之上,目光越来越柔和,不知不觉,一滴清泪自他的眼角滑落而下。



    他喜欢走这条路并不是为了吸纳什么富贵之气,而是因为这些石兽好些都是他和父亲一起雕出来的,也是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干活儿,到处都有他父亲劳作的身影。



    “鬼……”



    就在他漫步之际,钱北院里突然传出了一声凄厉的鬼号,将他吓了一跳。惊魂未定,钱南院里也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像是应和钱北院一般。



    “救命……”



    两声大喝就像是落进滚油锅里的冷水,南北两院瞬时便炸了锅,脚步声、惊呼声、哀嚎声、倒地声、碎裂声,此起彼伏,声震四野,几乎要把整条大街都给翻个个儿。



    二狗回过神来,略一犹豫,抬脚便跑,才跑两步,刚到北院门口,突然北面传来“嘭”的一声大响,一只白色巨兽破门而出,直扑了过来,流星一般。更为诡异的是这巨兽竟是一只石老虎,大口里还叼着一个血糊糊的男人,从小到大他何曾见过这场景,就是听也没听过,登时便被吓傻了,连躲闪都忘了。



    眼看就要被这座“小山”砸中,免不了“不得好死”,二狗下意识地闭紧了双眼。



    “呼……”



    罡风呼啸,刮得他全身生疼,犹如千万根针不停在身上扎,心沉谷底,暗想这下是死定了。一念及此,反倒不那么怕了,脑中不再是一团浆糊,慢慢能思考了。



    一息,两息,三息……想象中的泰山压顶却还是没有到来,皱了皱眉,吞下一口口水,鼓起勇气颤抖着眼皮睁开了一条眼缝,空无一物,惊疑不已,赶忙睁开了双眼,只有破破烂烂的大门,满地的碎木块,巨兽却已经凭空消失。稍稍松了口气,身子一软,差点跌倒,突然身后又传出一声巨响。



    “嘭……”



    他陡然全身一紧,又呆愣愣地绷了个笔直,微微侧头,只见刚刚的巨兽已经破门闯进了南院。惊骇万分,想要尽快离开,可是全身酸软,抬个腿竟用了全身的力气,还没等落下脚,富贵街突然震颤不已。



    “轰隆隆……”



    伴随着滚雷一般的轰鸣声,两边的石墙到处轰塌,缺口处皆有一只白色石兽闯出,一如先前的那只石狮,口里叼着一个血人,凶悍无比地冲进了对面院子。



    二狗支地的单腿一软,直接摔倒在了地上。与此同时,一只石虎猛然从南面向着他飞奔而来,转眼便到了跟前,高举石蹄,正对他心口。不禁亡魂大冒,想要躲闪,可是身体却全然不听使唤,暗忖这下是必死无疑了,害怕地闭上了双眼。



    “哒。”



    石蹄落地,声音尖厉而清脆。



    “快躲到这边来!”



    像是有人对自己说话,二狗赶忙睁开双眼,石虎已经消失不见,确切地说应该是自己从原地消失了,还是原来的姿势,却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三尺之外。循着人声望去,不知何时街口突然出现了一个道装青年,从一头冲向他的石鹿身上一跃而过,右腕甩动,浮尘飞卷,顺带从石鹿口中抢下了一个“血人”,一气呵成,映着朝阳撒下的金光,一副出世仙人的模样,此刻在二狗的眼中浑如一尊天神。



    二狗立时来了精神,也有了信心,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翻身而起,拔腿就向道装青年跑了去。眼看就要跑到街口,又有一头凶猛的石牛突然从身前冲出,犄角锋利如匕首,直向他刺来,当真是逃无可逃,唯有一死。



    紧要关头,只见那道装青年左臂一挥,一道亮光飞也似地黏在了自己的身上,是一张燃着虚淡蓝色火苗的符箓,接着他便又一次诡异地消失在了原地,将石牛甩在自己身后三尺。



    二狗既是惊疑,又是庆幸,迈步再逃,终于来到了街口,跑完了这短短两三丈的距离,犹如隔世,还未来得及好好松口气,只听那道装青年道:“看看他们还有没有救?”



    二狗定了定心神,只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五个血人,全都是道装青年从石兽口中抢出来的,有的在痛苦呻吟,有的已经不发一语,强压恐惧。伸手探了探每个血人的鼻息,其中三个已经没了鼻息,俨然已经身死,还有一个伤势过重,流血太多,鼻息十分微弱,眼看也是活不了了。



    二狗见过死人,但场面从未像今日这般惊骇,不由倒抽冷气,正不知如何是好,那道装青年几个闪身又送来一个血人,开口道:“赶紧给他们止血!”



    “止血,对,对,止血……”二狗下意识想要寻找草木灰——一直就听大人们说这东西是止血宝药,可这大街上到哪里去寻,略一犹豫,只得从身上撕下几块麻布,赶紧给那个兴许还有救的包扎。



    一边干活,一边观察着道装青年,后者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动作敏捷,一会儿工夫,又救下两人来。天光大亮,不再有石兽冲出,长街也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道装青年面色凝重,向二狗道:“几个还有的救?”



    二狗愣了一愣,赶忙道:“两……两个吧……”



    道装青年握了握拳,面有怒容,二狗以为是自己哪里做错了,赶忙低下了头,那青年开口道:“我叫赵心一,人称‘心一道长’,捉鬼擒魔,本事了得,看这情形,这里应是有鬼魔作乱,你是本地人,应该认识这家的主人吧?”



    二狗重重点了点头,道:“我叫二狗,给钱老爷做过工,认得钱老爷!”



    赵心一道:“好,那就劳烦兄弟你跟我一起进去救人,如果这家主人不死,你就好好跟他说道说道我的本事!”二狗点了点头。



    两人快步来到大门口,院门早已破破烂烂,二狗想要敲门,被赵心一拦住,后者轻轻一脚踢出。“哗”的一声,破门板不堪一敲,稀稀拉拉散落了一地。两人快步走进院子,只见迎面的照壁已经变成了一堆碎石,门房、倒座到处是窟窿,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血腥味冲天。



    两人心情沉重,继续往里走,有点奇怪,前三进院落虽然损伤严重,却没见一个人影,也未见行凶的石兽,走到第四进院落,两人皆是吓了一跳。一院子的石兽,兽口滴血,身子也被鲜血染红了大半,模样狰狞,排成扇形,将东首的耳房团团围住,身下则横七竖八躺了一堆的血人。



    赵心一一番试探,发现所有的石兽都不再动弹,两人赶忙施救一众血人,正在忙活,忽听一声轻喝。



    “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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