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再端起第三杯酒:“我们本来得以田园为生,做寻常百姓,不料朝廷运送花石纲要拆桥扒屋,把晁伯父无辜砸死在屋里。本来他偌大年纪也没有多少年岁好活,官府既运送花石纲,该砸死多少就是多少。可我们弟兄偏偏不认此理,免不了因此起事,再陷众弟兄,又致累张大人,更让晁盖哥哥白死,宋江不记旧事,糊涂为人,还望张大人原宥,再保我梁山弟兄平安,宋江这里事先谢谢了!”叔夜自知当今朝廷多有不是,故宋江有此表白,不置可否,只是端酒相陪。



    宋江举着酒,突又笑笑道:“我今日一整天跑得急了,大感风寒,又强自练了一会功,难免走火入魔,只怕性命不保。我师叔祖钱乙推算自己寿期在两年仨月,我却也许只能推算一时三刻。”这句话未及说完,在坐见到风云骤起,情形突变,人人面部错愕,大惊失色。



    侯蒙呵斥一声:“宋寨主好大人物,别做怯懦小人,你无故身死,欲陷我与张大人两个老朽于无奈吗?”



    戴宗双目含泪,脸色阴沉,范燕堂已然啜泣出声,李逵吃肉正香,一时没有弄清什么事,忽听宋江说道:“我死期已到,那是没有办法。天大的事情,宋江一颗人头该能顶上一些,其余还要两位大人周旋。”



    李逵又惊又怒,由于二次过来吃酒,身边没有带得斧头,随手抽了宋江身上宝剑,向侯张两位大人挥道:“两个老匹夫逼死我宋江哥哥,我便剁了尔等!”宋江大声喝道:“我练功走火入魔而死,关二位大人何事?我们兄弟身陷死地,二位大人拼死拯救,正是我们大恩人。”说罢又是一饮而尽。



    李逵急怒攻心,脸色涨得紫红,手握着剑,也不还了宋江,停了酒饭,怔怔地坐在那里。



    宋江再倒第四杯酒,微微一笑:“第四杯酒,我还要再劳烦张大人,宋江身死以后,还请代为安葬。这里颇有说法,宋江身死,可复朝廷;代为安葬,可抚弟兄。我事先修书一封着戴宗明日送回,令弟兄们务必不再闹事,或愿归顺朝庭,或遣散归田,去留随意,还望张大人成全,宋江一并谢了!”说完也是一饮而尽,叔夜颇为错愕,虎目含泪,手臂颤抖,“宋寨主何须损命,叔夜定当维护你兄弟周全!”宋江微笑不语,叔夜不再犹豫,也是一饮而尽。



    宋江再倒第五杯酒,道:“宋江再敬第五杯酒,还是有事求张大人应承。宋江归天后,劳烦张大人为我料理后事,这里却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宋江眼前的这一小徒,就让他三年内为我看墓,孩子稚弱,还烦请张大人看护于他。有他看护坟墓,或有差池,弟兄们不会怪责,免兴风作浪。”



    宋江再倒一杯酒,道:“再敬这第六杯酒,却是我和张大人交谊酒。我兄弟两次起事,都是张大人摆平,宋江无怨无悔,大为佩服。一心招安,甘心追随,空口无凭,该到了具结降书的时候了,不可忘了这要紧事。张大人,还请准备招安降书。这第六杯酒,六六大顺,诸事皆隊。我兄弟行事鲁莽,给张大人带来诸多不便,宋江一并谢过,还是先干为敬!”



    叔夜跟着干了第六杯酒,含泪安排写了招安降书,宋江签字画押已毕,体内毒药发作,嘴唇发紫,面色苍白,已是遥遥欲坠。



    李逵看得惊心动魄,目眦尽裂,三魂出体,七魄出窍。他是时时刻刻跟从宋江惯了的,实不知宋江死后怎生自处,看着宋江哥哥似留还走,自己只想跟了去,叫声:“哥哥,你自死孤单,我自活孤单,干脆我也跟你去了,咱俩都不孤单”,手中长剑正无用处,竟是横剑自杀。



    宋江看李逵横剑自刎,急忙摆手:“别,别,……”那李逵剑快手狠,一剑便归去了,宋江双目盈泪,再叫两声“好,好”,声音细如蚊蝇,几不得闻,寂然而逝。戴宗更是惊愕异常,又痛又恨,暗骂李逵好是糊涂,宋江哥哥死去自是为了海州弟兄,生死系于在场的李逵与自己两人,如若与李逵样都死,又岂是宋江所愿,怕不白死?戴宗强打精神,向叔夜道:“我宋江哥哥与李逵均已故去了,我便去海州劝解卢俊义人等,可与不可?”张叔夜殊为伤感,缓声道:“戴寨主尽可自去,一切但如宋寨主所言。”戴宗道:“那是自然。公明与李逵哥哥后事但烦张府尹代为办理,戴宗这里先行谢过了。”说罢向张叔夜深施一礼,再向宋冮李逵大拜而去。



    当世有人叹宋江身死,诗曰:



    英雄身折功难成,千古列列水浒风。



    起事怅惘人迷离,叔夜唏嘘叹余生。



    范燕堂已是哭倒在地。好一会儿,抱起宋江,啜泣起身欲走,叔夜也是泪眼婆娑,伸手拦住:“且慢。宋寨主临终遗言,由老夫安排后事,宋寨主尸骨未寒,叔夜既承其事,不能身陷不义。”燕堂气道:”我师父不用你们安葬。”叔夜摇头叹道:“你师父须由官府来安葬,不然宋寨主也许会白折了性命,大违其所愿。由我尽心安排宋寨主葬事,也解梁山英雄恨意。”其时叔夜更想另外一件事,“朝廷着我平息梁山战事,葬了宋寨主与李逵与斩杀无疑,正好向朝廷交待,还望梁山余人与朝廷均不再深究,此乱就此为止。”



    宋江身死,张叔夜将其于谯县城北朝着郓城方向一块地好生安葬,此地依林傍水,葱郁安静。再安排张礼正、王敖两个士卒为宋江守墓,并责成小徒党纯睦不时监看,唯恐出甚差错。



    一日党纯睦偶尔察看,正逢宋江徒弟范燕堂与张礼正、王敖口角。原来张礼正、王敖口里不住“土匪”“贼头”地谈论宋江,适逢范燕堂赶到。二人出口不逊,兼以墓地收拾不周,难免理屈词穷,口不择言,推说是官长如此吩咐。范燕堂怒声喝骂,连带张叔夜诸人。



    党纯睦一步赶到,闻听大怒,自然对范燕堂一顿大骂,不觉间对宋江也极为不敬。那时张叔夜恰巧赶到,正要叫来自己徒弟党纯睦加以训斥。



    其时范燕堂已到党纯睦跟前逼问:“是你吩咐对宋头领不恭不敬吗?”也是他怒气过甚,训斥口气直如对小儿。那党纯睦正是十九岁年龄,与范燕堂正相仿,年轻气盛,怒火中烧:“便是由我安排,对此反叛头子又有什么好恭敬!”



    范燕堂上前一步,怒道:“好好,你不恭敬是你的事,但张大人既已答应我,我今日就要你恭敬从事。”说完左手已抓住党纯睦后领,右手抓住腰带,随手拂了穴道。



    暴起突然,张大人正在跟前,伸手来抢,哪里来得及。好那范燕堂,随即向后一纵,脱了张大人手掌可及,斜刺里将那党纯睦直摔出一两丈高五六丈远,恰好落在宋江墓前。可怜那党纯睦,穴道被点,双膝、胸与头同时呛地,在师父张叔夜跟前眼睁睁被摔得心脉俱断。



    张大人看情形不对,抢过去把脉,直觉脉息奄奄,命在垂危,不觉流下泪来,直斥范燕堂道:“你忒也鲁莽,出手好狠,寻常斗气,一个误会便打死了人。你将张礼正拉到一旁无人处,问他党纯睦怎生吩咐,回来与王敖对口,如若不对,我们四人均由你处置。”范燕堂反身一退,拉起张礼正就走,张叔夜、张礼正、王敖三人均是神色坦然。



    范燕堂却又旋即放开了手,抢到党纯睦手腕一摸,兀自一惊,顾自言道,“谁让你胡说八道,想不到摔成这般模样”。连点几处胸部大穴护住心脉,吩咐张礼正、王敖立即卸下门板,置于其上,范燕堂左手把脉,右手不断交换封点穴道。张大人面色凝重,在一旁搭手。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党纯睦胸腹起伏,心跳渐强。范燕堂这才停下了手,便要开药方。但荒郊野外哪里有纸?便将白色衣褂脱下,咬破食指,竟开了血衣药方。张大人又是生气又是痛惜,吩咐张礼正去抓药。范燕堂自与王敖抬了党纯睦回军营。



    自此党纯睦在范燕堂医治之下渐有好转,但总要时时调整筋脉穴道,始终无法完全复原。范燕堂竭力予以调治,小心看护,一来二去,二人竟成了生死弟兄。



    光阴荏苒,如此过得二十五年。其间经大宋靖康之难,天地变色,风云转换。一日党纯睦叫来范燕堂,面色凝重:“辛文郁师弟捎来话说,在北国卧底之人经过千辛万苦,终于为其父辛赞争得一个瞧县县令的官职。韩世忠元帅在此地经营有年,对此举颇为重视。但辛叔叔曾遭奸贼刘豫拉拢,那时坚决不允。此次既不知就里,不得要领,金朝皇帝诏令下来,怕他依然拒绝,还需我尽快告知。再者就是文郁师弟的孩子弃疾聪慧异常,也要带来寻求名师习练武艺。”



    范燕堂道:“此事宜早不宜迟,我拜别了师父,与你同去。”



    二人同来宋江墓前拜别,正是:



    悲声潇潇中,追忆雄风列列;凄风殷殷里,临沐英气阵阵。



    二人于是拜别宋江,北上济南来劝说辛赞赴瞧县上任。范燕堂更要带来辛赞之孙、辛文郁之子辛弃疾教授武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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