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东口。



    青衫儒士朝着那口挂在镇口的巨大铜钟行了个儒家揖礼,缓声道:“后辈儒生崔觉,见过前辈。”



    那铜钟寂静无声,只有一圈又一圈的金黄色光晕不断荡开,逐渐碰触到儒士布置在四周的封印光幕时荡漾出一圈圈的涟漪,随后相互抵消,冰雪消融,或者也可以说,是那铜钟并没有要强行破开那一层由儒士布置而成的封印水幕的意思,任由自身光晕被遮掩消弭。



    站在茅屋门口的邋遢汉子与青衫儒士互相对视一眼,两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那一圈圈光晕上,准确来说也不单纯是金黄色的柔和光芒,更是由无数密密麻麻的细小文字汇聚而成的一篇篇经文,字体还在不断变化,从古到今九洲之内产生的纷繁浩荡的各类字体都包含其中,轮转变幻,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看了半晌之后,先是邋遢汉子侯君臣揉了揉眼睛,摆摆手颓然道:“不看了不看了,很多字都算认识,连在一起就完全看不懂,不光看不懂不说,除了头晕眼花还什么都记不住,再看下去怕是得把刚吃过的晚饭都吐出来了。”



    邋遢汉子的喃喃自语过后突然闭嘴,小心看了一眼见并未影响到青衫儒士,这才放下心来。



    他干脆一屁股坐在身后的竹制摇椅之上,不再看那铜钟也不再看崔觉,而是撑着下巴环视了一圈周围那由儒士布置的隔绝封印,片刻后还忍不住摇摇头,轻声啧啧赞叹道:“果然从手段上来说还是练气士和神修比较花哨,单靠武夫要来这么一手怕是得祖师爷亲自上手才成喽!”



    大约又过了大半个时辰,那一直抬着头的儒士崔觉才重新低下头来,随后抬手揉了揉眉间,面色有些疲惫。



    一直观察着动静的侯君臣看着儒士有些好奇,笑道:“崔先生,我以前偶然听过一种说法,说在上古四大神器上所载的天书内容,第一眼能看懂的内容越多,就说明离飞升成仙的可能越近,看样子您好像是看懂了不少?”



    青衫儒士负手而立,闻言转过头看了眼小镇打更人,温润一笑之后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转头又看向那巨钟,这才轻声道:“山上山下、仙门江湖,各种各样的说法从来都不缺。”



    他说话的声音在侯君臣听来有些飘渺,让人弄不清他到底是在朝自己说还是朝着那口巨大的铜钟说,但话音一直没停,后面的内容还在继续。



    “很多年前,传说中土神洲曾有个读书人在一夜之间遍观天书,而后他便由前一天还只是个毫无修为的普通儒生,变成了第二天天亮之后的练气十境,也就是问道境的大修士。”



    “这个消息甫一出现,九洲之内几乎所有三品以上的宗门、世家、帝国在短短不到三天的时间内该知道的全部都知道了,十天之内所有知晓了消息的仙家势力尽数派人抵达了中土神洲。”



    “哦?还有这么一回事?”侯君臣饶有兴致从那竹椅上坐起身来,看着青衫儒士有些好奇问道:“三品以上……我这落魄了太久的小门小户,好像是不太够格知道有这么一回事,难怪没听说过,那后来呢?”



    “后来……”儒士说到这里笑着摇了摇头,“当所有人都到了地方开始找人的时候,却发现那个读书人消失了,那些来找人的人甚至都不能确定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这怎么可能?”侯君臣有些惊奇,“你们三教也不知道人去哪里了?”



    话说出口,邋遢汉子自觉失言,于是又略带尴尬地笑着找补了一句:“当然,我不是说你们……有问题,只是说在九洲之内以三教的能力不应该会找不到一个人吧?”



    青衫儒士似乎并未在意邋遢汉子的某些话,只是笑了笑继续解释道:“其实不光是你一个人有过这种想法,毕竟事情是发生在中土神洲。”



    “当年那个消息最开始出现的时候,三教只是静观其变并未插手也没有特意验证,所有其他八洲的三品以上势力派人来中洲也一律放行并未拦阻,直到那些人找不到人之后产生与你一样的想法而把目光投向三教,临渊学宫那边才安排了巡察使前去勘察,但结果却仍旧是如出一辙,一无所获。”



    “临渊学宫都出面了?”邋遢汉子不由抽了抽嘴角,“那结果的可靠性自然是有保证的,但是这结果……有些古怪。”



    青衫儒士点了点头,道:“是,结果很古怪,但是没有别的办法,最后所有人都只能认为最开始的那个消息是个假消息,然后不了了之。”



    “好家伙,一个假消息骗过了九洲之内所有的三品以上仙门,这个放消息的人够吹个几辈子了!”邋遢汉子咧了咧嘴,露出一口大黄牙来,半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



    青衫儒士笑了笑,不置可否,转而又道:“其实这最近很多年里,关于四部天书的说法从来没断过,有些消息流传很广,有些消息昙花一现,但到了最后都被验证为假或者是难辨真假不了了之,而你前面提到的那个说法也是不了了之的消息之一……”



    说到这里,他转过头笑着看了眼邋遢汉子,道:“因为没有人真的读懂过天书,也没有人真的由此飞升成仙过,真与不真,不得而知了。”



    邋遢汉子闻言点了点头,面带沉思,却没有再说话。



    青衫儒士见他如此也没有再继续交谈,而是转过头再次看向那口缓缓归于平静的铜钟。



    看样子,这位前辈似乎是不打算现身,也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了。



    ——



    玄女湖畔。



    贫寒少年惊讶地看着对面那个姑娘银铃般的声音说完那句隐含恶意的话,他先前倒是并不知道这两家之间竟然还有矛盾。



    前一刻还杀气腾腾的少女看到少年那一脸的惊讶后,就又勉强收了收气势,开始打量着少年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算计?”



    此话一出,反倒是问得楚元宵一愣,“李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说想拿那把刀换一个援手,还想让买家收你入仙门,这话是真的但也不全是真的。”少女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锐利,直抵人心。



    少年笑了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又问了一句道:“为什么这么说?”



    “你故意激怒柯玉贽,目的是让他起意针对你,然后你想办法打败他,在这个过程里你如果足够亮眼就能进入很多来收徒的仙家眼中,这才是你真正想达到的目的吧?”



    被戳破用心的少年眼瞳微微一缩,有些赧然:“我连老猴子都没说的事情,却没想到被李姑娘你给看出来了,不过你能告诉我是怎么看出来的吗?”



    李玉瑶随意摆了摆手,指了指旁边的玄女湖道:“猜的而已,一个凭一两句传闻就能猜出来这玄女湖有问题的人不会是个笨蛋,你不断跟我试探用那把刀换一个入仙门的机会可能性有多大,两遍问我用剑的为什么要换一把刀回去,你其实是想知道那把刀有什么神异之处对吧?”



    少年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否认。



    “所以你其实完全不像你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无害。”少女似笑非笑看着楚元宵,“心里绕了这么多弯子的你,却说你是因为一时气愤所以没忍住故意激怒的柯玉贽,我是不信的,而且你特意在镇口那边看着每一个来此的外乡人其实也是想混个脸熟,所有的所作所为都是在为同一个目的铺垫准备!当然,这些理由不算特别充分,我也就是随便一猜,只是没有想到你连反驳都没有,直接承认了。”



    楚元宵听完少女所有的分析之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苦笑了一声,道:“我之前以为只要我不说旁人就不会知道,但现在看来怕是老猴子跟路先生早就把我看得明明白白了,只是没有明说而已。”



    少女闻言只是挑眉一笑不置可否,随意跳上了她身边那块高出地面许多的石头,坐了下来。



    少年看到少女的动作,于是也后退了两步找了一块不远不近的石块,侧身对着那姑娘坐了下来,看着湖面上或明或暗的点点星光沉默了片刻,才又缓缓开口。



    “说实话在你们到来之前我一直以为这个世上的人都是像盐官镇上的这些乡亲邻里们一样的,每天只要操心着吃饱穿暖多挣钱就可以了,茶余饭后闲聊一聊,张家长刘家短,谁好谁不好也不会怎么样,其实都挺好的。”



    说着话,他随手捡起湖岸边的石子,手臂放平往湖中扔石子打着水漂,一边继续道:“李姑娘你应该已经听说了,一直有很多人都说我是天煞孤星专克亲人,我以前是有些相信的,所以不敢跟人混熟,也不敢到人多处,怕讨人嫌,也怕真的像传说中的一样真的命硬再克死别人……我是个被人救了好几遍的人,所以我知道人活着不容易。”



    “可后来突然又有人告诉我其实不是,我只是被人针对了,所以身边的人就得不断赔上性命……刚听见这个说法的时候我有些不舒服,很不舒服,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些站在高处的人就能拿我们这样的人命不当命?”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着天上那轮在不断流动的云层中时隐时现的圆月,意味不明地笑道:“但当那个柯玉贽来找我的时候,我看见他们主仆两人那一模一样的眼神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从小到大,我最会看人眼色了。”



    少女听着少年有些低沉的语气说完这些,侧头看了眼他的方向。



    少年坐着的那块石头要比她坐着的这块巨石低矮许多,所以她看过去时恰好能看到他的头顶和半边在月光下忽明忽暗的侧脸。



    她沉默了一瞬,道:“我能认为你这算是在给我解释吗?”



    少年笑了,他并没有回过头看那个坐在高处的姑娘,只是摇了摇头道:“算是吧,话赶话都说到这里了,不解释一下好像说不过去。”



    李玉瑶闻言想了想,“那如果那个柯玉贽要是没有撞上去呢?你又打算怎么办?”



    少年坐在湖边,闻言仍旧没有回头,只是摇了摇头,“不知道,本来是想着先混个脸熟,然后看看能不能跟谁家搭上线,做买卖也成,有别的条件也成,办法总归是人想出来的,只是没想到那个柯玉贽会自己送过来了一只枕头,就是……”



    他看着湖面上的波光粼粼的星星点点,有些自嘲般笑了笑,“就是这个枕头有些太硌人了,枕着不习惯。”



    “说到硌人,我觉得你大概还不是太了解你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人。”



    说话的少女没有再深究那个坐在远处的少年究竟是什么心态去挑衅的柯玉贽,她只是缺个理由所以做了桩买卖而已,至于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说到底跟她的关系都不大。



    所以她很自然地将话题转到了另一个方向上,继续道:“你是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而那伙人是来自仙家,你们之间的差距大到难以估量,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说你不明智的原因,你根本连他们都有些什么样的手段都不知道。”



    说到实力的差距,原本还有些惆怅情绪的少年表情也变得认真严肃起来,他再次将目光投向湖心处,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之前在湖中看到的那只让他感觉灵魂都在战栗的巨大竖瞳。



    随后他甩了甩头甚至不敢再细想下去,自嘲一笑道:“李姑娘,能详细说说修行是怎么回事吗?说实话,我都要跟人打架了,却还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厉害。”



    坐在少年身后高处的少女摇了摇头,道:“完整的修行体系太复杂,一句两句说不清楚,简单来说水岫湖那两个人都是练气士,我听说跟他们一起来的还有第三个人,但我还没见过,所以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人,也不知道那人具体会是什么修为。”



    “目前看来,那个柯玉贽是练气三境,也叫小周天,能力上相对来说不算很厉害,但也只是相对而言,他的感知能力还有反应能力都已经超过普通人太多,简单来说就是他闭上眼让你偷袭,你都未必能打中他。”



    “那个老妪是练气六境,也叫大周天,这就比柯玉贽厉害太多了,内气外放、隔空取物什么的都在她能力范围之内,而且从上次我跟她短暂交手的情况来看,她可能还兼修了某些歪门邪道的能力。”



    说到那个面向阴冷的年迈老妪时,少女连表情带语气都有些不屑,“只不过一个区区魔道宵小,以为会几手阴诡手段就能如何厉害,不过是痴心妄想而已。”



    一直努力细听的少年有些头大,但还是又问了一句:“什么是练气士?什么是魔道?”



    “修行路大体上分三种,武夫、练气士和神修,武夫以修持肉身为主,追求肉身不灭不朽;练气士是收纳天地之气化为己用,辅以悟道,追求羽化飞升,长生不死;神修是以修持精神力量为主,什么口含天宪、言出法随之类的都是他们的手段,但这条路有些特殊,目前来说修行最多的是儒门,另外佛门和道门偶尔也会有,但三教以外的人很少有修这个的,因为太难了。”



    “至于魔道……呵!”少女冷笑出声,又道:“你可以认为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相比于真正的上古魔族,这些人全是垃圾!虽然我并未见过真正的上古魔族,但听师父说,如今九洲之内的这些魔道中人,除了他们那个祖师爷确实很厉害之外,剩下的那些全都持心不纯、练法不精,给曾经真正的魔种提鞋都不配!”



    听着少女介绍的楚元宵闻言咧了咧嘴角,能听出来她是真的对那个什么魔道印象很差,毕竟之前她说看那个柯玉贽不顺眼要砍他的时候都不是这种语气。



    少女并未在意少年的表情变化,而是反问道:“所以你打算用什么办法对付他们?除了找援手以外还有什么打算吗?”



    少年沉默了一瞬,然后抬头看着面前的那座占地巨大的湖泊,笑道:“我今晚这不是就是来探底的吗?我在想,盐官镇上这些流传已久神神怪怪的传说,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什么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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