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七年,我恰好十七岁,早已是一个高大少年。祖父说我十八岁才能算是长大成人,言外之意,我也该到娶妻生子的时候了。而我的两个姐姐早已出嫁,两位姐夫都是秀才,满口的之乎则也,我天生不爱学习,每每他们来我家时,我总躲得远远的,倒是两个外甥,可爱的很,总是满院子喊着舅舅,缠着我玩,可惜两个姐夫都中了举人,继而到外地做官去了。



    孙女婿是大明的官员,祖父在乡里的地位再次提升,先前的县官已经升任知府,对我家更是青睐有加,特意让县里出人出力,把我家门口的黄土路拓宽,又要给我们家修葺房屋。祖父没有答应,说自己就是平民百姓,修路也是方便乡亲们行走,他不会反对,但给自己修房子,却万万使不得。知府大人得知后,派人把祖父请到他那里,直到第三天才送了回来。



    回家之后,祖父一既往地平静,只字未提见面的事情。后来,我才知道,宫里有位公公,要见祖父。行文下到知府大人那里,知府大人更加不敢怠慢,修房修路,可谓大献殷勤。而那位公公虽然有事没有来,但知府大人还是把祖父接过去,热情招待。



    忽一日,家中来了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者,由两个书童陪着,骑着马,来到我家。祖父见了,少有的激动,几乎是大喜过望,长者也是万分激动,两人相互拥抱,又互相端详,手挽着手进入堂中。接着,祖父便让父亲等人依次前来见礼,原是祖父的老朋友孙公,自号烟波客,在浙江海外小岛居住。因思念祖父,特意千里迢迢,来到我家。



    两人都是花甲之年,见面难免唏嘘良久,父亲等人自是下去安排家宴,我则留在祖父身边伺候。从他们的话语中,我得知他们是好朋友,而且不仅仅是他们两个,好像还有四人。祖父一一询问,孙公则是一一作答,祖父不由得感叹,道:“造化弄人,我举家来此,已经二十年,无时无刻不想念大家,也想念家乡的山山水水。可惜我身体不佳,已经无法长途跋涉,不像孙兄,身躯硬朗,往来无忧。”



    孙公大笑,道:“张兄平生喜静不喜闹,路途颠簸,行人杂碎,你若见了,定会心烦,不回也罢!”



    祖父呵呵一笑,道:“知我者孙兄也!江南好,无限风光在其中,可惜我有生之年,怕是难回!”



    孙公道:“人生如飘絮,飘到哪里,哪里就是家。嗨,现在的大明,岂不是哪里都一样!”



    二人相视大笑,祖父道:“孙兄游历天下许久,各地风土人情都在心中,向来不问世事,今日如何慨叹起来?”



    孙公长叹一声,道:“我虽自诩方外之人,但游历日久,也看出民生艰难。当今皇上虽然号称明君,但任用之人,未必是良臣,特别是那些公公们,更是明目仗胆,招摇天下。”



    原是弘治皇帝晚年信任宦官,不时出京办事。而这些宦官往往假借皇帝名义,到地方作威作福,弄得地方乌烟瘴气,以至于民不聊生。



    祖父听了,淡淡一笑,道:“朱家皇帝一向刻薄寡恩,对所有人都不放心,结果尾大不好收场,只能信任宦官了。从古至今,宦官专权,朝廷必然腐败。”



    孙公哈哈大笑,手指祖父道:“张兄呀,你的心结还是没有解开呀!所谓朝廷大事,和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不过,你接济马户的事情,我可是知道的,你做了天大的好事呀!”看见我,道:“你看,你的孙子都长这么大了!还愁将来不是栋梁之才吗?”



    说着,冲我招招手,我赶紧过去,又客气地施了一礼,孙公拉住我的手,上下打量打量,转过头,对祖父道:“你我可谓后继有人,人生不过如此,何必事事都上心呢?”



    祖父听了,不觉笑道:“好你个烟波客,是你先说百姓生活艰苦,转过头来,倒劝我别多想。你呀,就是一个滑头!我呢,确实不想让孩子们去做什么官,可我偏有两个做了官的孙女婿,嘿嘿,人生无常,我有时候也是没有办法!”



    孙公大笑,道:“我们兄弟六人,就你心思最多。我虽然挑起话头,但能想得开。你却不是,总是忧国忧民的。一切顺其自然吧!嗨,算了,今日不提这事,我来看望你,无怪乎想你,还有好酒!”



    祖父少有大笑起来,道:“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呀,呵呵,放心,今晚一定有好酒喝!”



    晚宴自是很热闹,两位长者和我们喝着酒,滔滔不绝讲着天下奇事,那一夜,祖父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渐渐有了醉意,说了许多过去的事情。大抵我知道,他年轻的时候,早早失去父母,一个人在南方生活,万幸会些医术,同时,又有一些朋友帮村,日子过得也不错,不料在他三十岁的时候,一个仇家找上门来。他不想再接下仇怨,连夜领着家人搬走,以至于此地。



    孙公说那个仇家并不是祖父的对手,凭祖父本事,可谓轻轻松松除掉仇家,但祖父没有那么做,所以他一直很奇怪祖父为何搬走,祖父说,他行医多年,见惯人生生死离别,不愿与人为敌,索性离开那里,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



    祖父的话,我当时听了,有些半信半疑,一是我家看起来非常富有,但孙公却说朋友帮衬,这一点我倒是相信,毕竟来我家的外地人很多,二是我觉得,祖父为人低调,弄得父亲叔叔等人在外人面前都是谦卑,孙公言下之意却说明祖父年轻时候非常强悍,和今天的谦卑大不相同,但从孙公那里,我看到的是极为认可的赞许!



    晚宴进行许久,我们几个晚辈更是被打发回去睡觉,待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太阳升起很高。我们蓬松着头发,揉着眼睛出来,却见祖父在庭院里,与父亲说着话。而那位孙公,一早便离开了我家。



    接着,祖父告诉我们,过几天,我们可以外出行医了,去的地方,就是江南。我们不禁雀跃起来,孩子的天性,自然向往外边的广阔,何况昨晚孙公讲了许多地方的精彩,我们听了,不能不心生向往。



    临行的时候,祖父特意把父亲叫到屋子里,谈了许久。父亲出来后,几乎和祖父一样,没有太多的话,只是说我们会在外面待许久。



    而我以为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出行,在明媚的春风里,和母亲告别,母亲的目光里多了许多留恋,甚至有些湿润,祖父依旧站在高高的门檐下面,看着我们一行人出发。我却向往着外面的天地广阔,却不知道,几个月后,当我回到家里时,我的人生变成了另外一番景象。



    从我十六岁开始,已经和父亲们一起出外做游方郎中,经常许久才回家,那时,回到家里,总能吃到祖父亲手做的醋鱼。每年祖父都要求我们去一个地方,那就是姑苏。虽然我们常常不理解,为何千里迢迢去那里,救治的病人并不多,或许名医薛凯、薛己在那里,父亲总之去拜访,但居住的地方,却是一家姓周的叔叔家。周叔叔的家挨着烟波浩渺的太湖,我们做小辈的,大可不去拜访名医,但周叔叔总会安排人领着我们去太湖游玩,那里的风光,还是让我们流连忘返。那段日子是很快乐的日子,没有看病的烦劳,心情也很放松,而且总有人来看望我们,父亲那时总会很严肃,甚至有种庄重的样子。我一直嘴馋街边的小吃,不大留意大人们的言行,但一些人的面孔还是朦朦胧胧记了下来。



    这些人很父亲很熟悉,甚至对于我,也是十分亲切,总给我好玩的东西。我曾经问过父亲,父亲板着脸说不用我知道。而我偏偏动了心思,想起自己的家事来,据说我们家是外姓人家,多年前才来到这里,虽然姓张,所以交往的村民很少。我渐渐也觉得疑惑,我家究竟怎么回事,试着问老叔,他也不清楚,只是说祖父从来就禁止打听家事,而且告诫我不要多问,将来会清楚的。我不明就里,但也不再多想,猜测他们是看父亲的面子,才对我好吧。



    我一直无忧无虑地长大,家人待我很好。只是每一次外出,都会觉得世间之大,人生之美。而回到老家,却又是那么的沉闷。我以为我的快乐就是外出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我才知道家是多么的重要!



    而这次外出日子并不长,在姑苏只盘恒了半个多月,甚至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父亲突然说我们返程。我们兄弟几个感觉很奇怪,但叔叔们却很听话地收拾行囊,我们也没有理由不听话,私下里议论,有人说,父亲昨晚见了一个人,谈了许久,随即便改变了行程。这个人会是谁呢?我满心疑问,却不敢去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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