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出行,依旧去的姑苏。虽说要返程,但父亲处理完事情后,没有马上启程回家,而是特意带着我们去了趟杭州。到了杭州以后,我们便住在了青芝坞。那里风光秀丽,竹林密布,环境十分幽静。更为难得的是,盛夏季节,无论家乡和杭州,都是酷热难当,青芝坞却异常凉爽。父亲领着二叔去了外边,说是采药,让我领着几个弟弟去逛西湖。我也乐得前去游玩,美丽的西子湖畔,保淑塔和雷峰塔遥相呼应,苏堤白堤静静守望。最美的当属荷花。清香四溢,碧水蓝天,让我们几个留恋忘返许久,我甚至毫无顾忌地在西湖泡了脚。晚上还特意在西湖边吃了西湖醋鱼,虽然久负盛名,但比起祖父做的味道差远了,也许是外出的缘故,让我们不禁想念起祖父来。



    父亲特意叮嘱我,一定要领着弟弟们去栖霞岭下的岳王庙看看。我当然知晓岳王就是南宋鄂王岳飞,那里是他和儿子岳云及部将张宪的坟墓。岳飞是抗金英雄,多次打败金国,并且有机会北伐,直捣黄龙,可惜宋金议和,十二道金牌便召回岳家军,更为可恨的是,宋高宗和秦桧合谋,以莫须有的罪名害死岳飞,据说岳飞死的时候,说了八个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天下人都知道岳飞是冤枉的,痛恨朝廷自毁长城。秦桧死后,民间开始不断有人为岳飞喊冤,后来,朝廷还是为岳飞昭雪,虽然很晚,但多少让人处理一口气。



    岳王庙是大明一位地方官修建的,特意在岳坟前面塑造了秦桧夫妇及党羽的跪像,人们来这里祭拜岳飞,总是不由自主愤怒地打那些人,吐几口唾沫,骂几句脏话。



    我领着弟弟们随着人流来到这里,先是在前殿跪拜了岳飞的神像,又到后院祭拜了岳坟。我们虽然不是太懂国家大事,但对于忠义的岳飞还是满是敬意。



    回到青芝坞,父亲等人已经回来,而且来了三位客人,父亲介绍他们是周叔叔、平叔叔、康叔叔,我客气地和他们见礼,三位叔叔打量着我,叹息道:“时间过得真快,英儿都长大了!”继而对我说道:“你小时候我们抱过你,你可真是一个淘气的家伙,在我们每人头顶都撒过尿!”众人大笑,我却不以为然,小时候的事情谁能记得住,这些大人就是讨厌,总说些儿时的囧事。父亲示意我们退出去,关上门,我隐隐听到他们说丹药的事情。



    第二天,父亲就领着我们往回走。一连十天都没有停下来脚步,南方的夏天和北方的不同,南方是柔美的,而北方是粗犷的。特别是过了淮河,这种区别更加明显。当我们终于回到家时,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的人生瞬间就要改变。



    我们出外归来,路上依旧走了许多日子,只是有些慢,父亲亦如既往地挂出游方郎中的招牌,依旧给人看病,而我却发现,许多陌生人在晚上偷偷来见父亲,往往父亲会和他们密谈,而我一直尊重父亲,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只有给病人看病的时候,才会说许多话,再有,便是和那些陌生人谈话。而我往往知道有人来了,却没有精神听他们说些什么,年轻人只想着睡觉,又有哪个想着明天的事情。就这样,我们走走停停,大半个月时光慢慢消遣掉,待回到老家时,猛然间发现家的四周已经布满了人!



    这些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腰间挎着弯刀,绷着脸扫视着周围。二三十匹马拴在路边,肆无忌惮地啃着庄稼。一顶华丽的轿子停在家门口,几个当地县衙的大人们,早没了往日的神气,恭敬地站在路旁。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父亲脸色严肃,让我们几个小辈的先躲起来,然后他们几个大人小心地走了过去。我们远远地望着,父亲和叔叔们刚走到附近,一群人便拔出腰刀,围了上来,口吻严厉地询问了身份,父亲客气地拱手说明,这些人收回了腰刀,一个人挥挥手让他们进去。我们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头一次看到这么多穿漂亮衣服的人,只是很安静,感觉很新奇。



    许久,我们都有些着急了,方才看见父亲出来,冲我们这边挥挥手,示意我们都出来。我们兄弟几个如释重负走了出来,那些穿花花绿绿衣服的人,在我眼里一个个凶神恶煞一样,盯着我们,仿佛要吃了我们,待到家门口时,一个人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须,已经走到近前,仔细看看我们,眼神犀利,弄得我们众兄弟互相看着,不知道怎么回事。里面忽然传出一个和蔼的声音道:“都让他们进来,自家人,没那么多小心!”那人恭敬地回了声“是”,闪身让开,父亲则低声说:“一会都老实点,不要轻易说话,若有人问话,一定要低下头回话。”我们应允着,轻手轻脚进来。院子里同样是戒备森严,而且那些人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们,看得出他们非常谨慎。我非常好奇地看着,其他几位兄弟却垂着头,我也赶紧低下,用眼角偷偷瞄着里面。客厅里,祖父微笑着和一位穿着华丽的客人说话。客人白白净净的,说话声音非常怪异。一身的华服,却对布衣的祖父非常的客气,就是对父亲,也是很谦卑的样子,请父亲坐下,父亲如何肯坐,坚持站在祖父身后。我瞧他四十几岁的样子,嘴巴却没有胡须,心下狐疑,究竟是什么人呢?



    祖父看我们进来,对那人说:“这是老朽几个不成器的孙子,你们快给张公公施礼!”



    公公就是太监,这个我们是知道的。原来是个太监,这让我心头的疑惑顿开,胡海三和我说过,太监是没有胡子的男人。别的兄弟们都恭敬地埋下头去,我却好奇心大起,他来我家做什么?忍不住抬头偷偷看那些太监,目光却落在张公公身上,不想他也看见我。



    那人目光里透着和善,瞧着我好奇地看着他,他不禁笑眯眯起身过来,忽然摸着我的头,说:“好小子!胆子够大的,你叫什么名字?跟咱家走吧!”



    祖父听了,吃惊地看一眼那人,父亲警觉地看着四周,却有些不知所措,我们不明白他的意思。那人依旧笑眯眯说道:“大伯,您放心,咱家张永是不会亏待他的!”



    原来这人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御马监太监张永,就是我们这里的人,从小家贫如洗,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二。据说那年冬天,祖父外出给病人看病,回来的时候,在家门口看到忍饥挨饿的张永三兄弟,那时大雪纷纷,三兄弟衣衫褴褛在大门口避雪,祖父看他们着实可怜,又是本村人,便好心领他们进了家,让他们吃了一顿饱饭。张永那年好像才十岁,大哥十八岁,还有个弟弟八岁,父母皆以亡故,外祖母家在外村,本来是想去投奔,不想天降大雪,只能躲到这里来避雪。祖父本意收留他们兄弟三人,不想他们都有骨气,吃完饭后又走了,临行前,祖父还好心地给他们准备了棉衣和食物,同时也给了几贯钱。



    后来,听说张永入宫做了太监,再后来就没有太多消息能到我们耳朵里了。



    祖父听了张永的话,脸色稍微缓和一些,说:“英儿已经十七岁,是你大哥的独子,再过两年,我打算给他找媳妇啦!”我听了,赶紧摇头道:“哪个要娶媳妇,我不要!”我们孩童的世界里,最讨厌听到娶媳妇。



    祖父和父亲都变了脸色,目光里多是惊慌与紧张,一向沉稳的父亲更是涨红了脸,低声训斥道:“公公面前,不得胡说!”连和我关系最好的老叔也是连连冲我使眼色,弄得我不知所措起来,张永听了这话,又瞧着我们,开始有些诧异,脸色渐渐变得很难堪,继而笑得前仰后合,半天才说道:“伯父,大哥,你们误会了,咱家怎么能让张英当太监呢!”原来祖父和父亲都以为张永让我入宫做太监,祖父和父亲长吁了一口气,还想说些什么,张永忽然收敛笑容,道:“跟咱家走,带他进京!咱家保证他能飞黄腾达!”声音非常的严厉,和刚才的和蔼可亲判如两人。



    祖父站起身来,可能是觉得反对是自找无趣,看我一眼,很客气地给张永施礼,道:“张公公,那我就代英儿谢谢您,希望您能保护他!”张永不以为然地坐下,说:“伯父,您也太客气了,前番几次想来探望您,都因为杂务太多,没能成行。此次陪同太子殿下巡视,有了机会,顺路回乡,您对咱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咱家也确实想找些子弟入京,举手之劳而已,这都是咱家该做的事,张英,你也姓张,就是咱家的子弟,看门口那些人威武吧,咱家就让你做个锦衣卫!”



    乖乖,让我做锦衣卫,就是做皇帝身边的人吧!我心中不觉一喜,对于大明皇帝,我从胡海三嘴里,耳朵听得都要起茧子了。而祖父往昔更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给我们讲大明的各种往事,尽管语调平和,但我也能听出他的激动,有时候我很奇怪,祖父不希望我们出去做官,偏偏又给我们讲所谓国家大事,不免有些矛盾,我一直心怀差异,不想,今天张永公公竟然让我去做锦衣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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