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韩愈一生为官,两度被贬,第一次被贬“天下穷处”阳山当个县令;第二次因谏迎佛骨上书惹怒唐宪宗龙颜,唐宪宗将他赶出京城,贬往八千里外的潮州府,路途遥远,水阔山重,一路走来,身心憔悴,途中经过岭南瘦牛岭,心生百般感慨,《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一诗由此而生。

    莲花山脉,奇峰插天,岩谷深邃。白云缭绕岩间,时而喷云半腹,时而独露峰头,变幻无端……由于地势险恶、陡峭,历来为猴子嬉戏、强盗出没之地。

    在一片林木葱茏的山谷之中,一条古老的驿道,逶迤延绵,直透大山深处。

    这条古驿道,就是“瘦牛岭”。

    瘦牛岭,顾名思义,牛走过都会瘦的岭,可见其之陡峭,常人跋涉起来,绝对是异常的艰难。瘦牛岭驿道长达几十里,倚山修筑,格局明显,全部都是用石头、石片铺砌而成的,斑驳残缺的石路坎坷不平,崎岖难走。往前伸展的古道,有些是山崖中硬劈凿巨大青石而成的,在连体山石上能够清晰地看出人工防滑凿痕。古道的一侧面临数尺、数丈甚至数十丈的深涧,涧谷中有流水潺潺,声音或大或小,听来极其悦耳。沿途一路撒遍惟妙惟肖的鸭母石,和令人猜测不透的仙牛脚印……种种神话般的动人传说,禁不住令人浮想联翩!

    秋已将尽,寒冬初临。

    屹立道旁的几棵梧桐树下,白花铺满遍地,两个青年男女脚踏其上,并肩而立。

    南方的空气,向来干燥,气流和暖,但此刻已是初冬季节,风已渐凉,这二人身上居然只着一袭轻衣,衣袂飘飘,随风而舞,男子显得丰神俊朗,卓尔不凡,女子也更显得风姿绰约,飘然若仙!

    那女子身姿优美,脸上却蒙着一条黑色的丝巾,遮住了她的容貌,只露出一双温柔似水的明眸,含情脉脉地斜睨着身边的白衣青年。这两个青年男女,自然就是叶逸秋和欧阳情!

    “瘦牛岭虽非名胜古迹,但因为曾经有过好几位名人贤士的履迹和题诗,在当时名闻遐迩。”叶逸秋轻轻拥着欧阳情姗姗而言,“宋朝的黄公度因受诬告,触怒秦桧,被贬至僻远险恶之地,经潮州过瘦牛岭,触景伤情,写下绝句《题瘦牛岭》一首,诗云:

    自叹年来为食谋,扶携百指过南州。

    平时四野皆青草,此地何曾见瘦牛。”

    “提起这首诗,我倒是想起了另一首诗。”欧阳情轻轻笑了笑,缓缓吟道,“一路谁栽十里梅,下临溪水恰齐开。此行便是无官事,只为梅花也合来。”

    “这首诗名为《自彭铺至杨田道旁梅花十余里》,乃是杨万里尚在孝宗为官时,由漳州知府调任广东提举,督师至潮州,途经梅州汤田铺,为壮观梅花景观所震撼,即兴而作。只是随着时光的流逝,十里梅花早已烟消云散,后人只能在诗句的字里行间追忆胜景。”叶逸秋不胜唏嘘,长吁短叹,“杨万里诗作万首,《过瘦牛岭》可谓名作,诗中言道:

    行尽天涯意未休,循州过了又梅州。

    生平不惯乘肥马,老去须教过瘦牛。

    梦里长惊炊剑首,春前应许赋刀头。

    夜来尚有余樽在,急唤渠侬破客愁。

    杨万里还有一首《题瘦牛岭》,极富情趣:

    牛头定何向?牛尾定何指?

    我不炙你心,我不穿汝鼻。

    如何不许见全牛?雾隐云藏若相避。

    行行上牛背,上下三十里。

    一雨生新泥,寸步不自致。

    胡不去作牵牛星,渴饮银河天上水?

    胡不去作帝籍牛,天田春风牵犁耜?

    却来蛮村天尽头,塞路长遣行人愁。

    夕阳芳草只依旧,瘦牛何苦年年瘦!”

    欧阳情没有说话,秋波荡漾的眼神凝聚在叶逸秋的脸上,充满了讶异之色。

    “你看什么?”叶逸秋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你的眼神怎么如此奇怪?”

    “我在想……”欧阳情悠悠轻笑道,“昔日令人谈之色变的杀手,今日居然变得附庸风雅起来,对于前人佳作朗朗上口,我简直不敢相信,站在我身边的你,的确就是那个令黑袍都有所忌惮的任我杀。”

    叶逸秋笑而不语,牵着欧阳情的小手,沿着古驿道,缓缓向山下走去。

    行不多时,忽听前方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水鸣之声,欧阳情凝目远眺,但见前面忽然出现一条数丈宽的白水带,从数十丈高的山崖上飞泻而下,如丝如练。走到近前,清凉的山风扑面而来,爽快至极。一对中年男女正在飞泉下面的深潭上垂钓,乐哉悠哉。回首望去,身后不远之处,十数舍房屋疏疏落落地散在幽木丛中,白墙绿瓦,隐约可见。

    “哇!”乍见如此美丽景致,欧阳情情难自禁地像个小女孩似地大声欢呼起来。

    从瘦牛岭一路走来,驿道崎岖而绵长,山势陡峭又险峻,虽令人有回味无穷之感,却又觉身心疲惫,此刻乍见飞瀑流泉,欧阳情顿觉精神为之一振,忍不住眉飞色舞地笑道:“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陆放翁所说,岂非正是这一番景致?”

    那对中年男女听见声音,倏然回过头来,一齐竖起一只手指放在嘴边轻轻“嘘”了一声,显然是示意欧阳情不要大声喧哗,吓跑了鱼儿,但脸上却又浮现出浓浓的笑意,似乎并无责怪之意。

    “走吧!”叶逸秋拉起欧阳情的小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还有更多令人难忘的东西。”

    “什么地方?”

    “杨万里诗中所说‘一路谁栽十里梅’的汤田铺!”

    似妒梅花早,

    同时斗雪肤。

    新年三二月,

    还解再开无?

    ——宋.杨万里《汤田早行,见李花甚盛二首》

    岭南,汤田铺。

    方圆百里之内,汤田铺是最大最繁华的所在,住在这镇里的百姓,少说也有个五、六万人,而且占尽了地利之便,东南西北,路路通达,往来商旅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极是热闹和繁荣。

    这汤田铺是当地重镇,百姓众多,人口繁杂,人流如潮,川流不息,车水马龙,人们更是鱼龙混杂,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各种商贾小贩更是在所多有。街道两旁多为小贩摆摊占据,货物齐全,见过的,没见过的,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林林总总,琳琅满目,令人目不瑕接,竟将街道围堵得水泄不通,举步维艰。在平时已是如此一派繁华、喧闹之景象,若是到了墟日,非但无法行走,想要找到一处立足的地方,更是谈何容易?

    金陵城本是历朝旧都,向来繁华昌盛,热闹非凡,欧阳情早就已经习惯了喧闹,但叶逸秋却习惯了过那安如石磬、静如止水的平静生活,突然来到如此喧嚣之地,耳中听见的多是市井间的杂言乱语,眼中看见的也都是人间百态,不由得有些厌烦。二人手拉着手,好不容易挤过了那一堆人潮,来到了一处较为僻静之地,叶逸秋忍不住心头一宽,长长松了口气。

    此处又是一条街道,虽有行人与小贩,但与闹市相比,却显得非常冷清。

    二人返回南方,本是为了寻找叶家祖传绝技——“落日刀法”,既然来到此间,闲来无事,权当游玩,信步而行。

    在汤田铺中,多有见多识广、阅人无数之人,像叶逸秋这般丰神俊朗、英俊潇洒的年轻公子,依然还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纷纷向二人投来异样的目光。叶逸秋和欧阳情也不在意,或是漠然无视,或是一笑置之。

    越过十字路口,转过街角,又行出数十尺的距离,忽听从前方传来一个近乎吆喝的声音:“看相,看相!宅之吉凶,人之时运,墓穴风水,情缘姻缘,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保证灵验,绝无虚言。看相,看相!看一次相只需要三两银子,你很划算,我也方便……”

    这声音虽然不是很响亮,但字字清越而悠长,掷地有声,而且这一番话语从他口中说出,竟是非常的顺畅,显然是天天都挂在嘴边,随着日子磨练出来的。

    二人抬目望去,只见对街迎面走过来一个发髻高挽的青年道士,一身灰色道袍略显陈旧,有几处还沾着无法洗脱的污垢,显得有几分落魄,几分潦倒。这青年道士长得虽然算不上英俊异常,但也说不上面目可憎,长眉细眼,脸上挂着一丝淡然而从容的微笑,乍看之下,倒有三分仙风道骨的味道。他手中拿着一竿白幡,幡上写着“仙人指路”四个大字,黑字白幡,醒然入目,显然是个落拓的江湖相师。

    片刻后,三人已拉近了距离。

    叶逸秋转首瞧了欧阳情一眼,笑了笑,大步走了过去。

    就在二人即将与那青年道士擦肩而过的那一刻,那青年道士却忽然顿住脚步,“咦”了一声,声音中充满讶异之意。

    叶逸秋充耳不闻,脚步不停,拉着欧阳情的小手,仍然向前走去。

    那青年道士轻咳一声,伸手唤道:“二位请留步!”

    叶逸秋倏然驻足,转身回首,淡然一笑,温声道:“道长可是在和我们说话么?”

    那青年道士也笑了笑,缓缓道:“贫道见公子仪表不凡,气宇轩昂,便知不是寻常之辈,只是……”

    他忽然闭上了嘴,只是叹了口气,摇头苦笑。

    叶逸秋脸色不变,淡淡道:“只是如何?”

    那青年道士微一沉吟,脸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低沉着声音道:“贫道本不欲多言,触犯公子霉头,不过,贫道既为方外之人,怀着渡世救人的慈悲心肠,不能眼见世人遭受人间磨难疾苦,是以忍不住想要提醒公子几句。”

    “道长有话,不妨直言。”叶逸秋故意板起了脸。

    那青年道士眼珠子滴溜溜地接连数转,轻咳一声,正容道:“贫道道号‘行知’,俗家姓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对相术卜卦尤其精通,江湖上人称‘黄大仙’。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叶逸秋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黄大仙脸色微变,似乎有些尴尬,随即眯着双眼,低沉着声音道:“公子,你我既然有缘相遇,贫道便不妨以实言相告,只是……自古以来,忠言逆耳,却利于行,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多多海涵。”

    叶逸秋眉头微皱,依然不语。

    “公子,不瞒你说,贫道看你乌云盖顶,印堂发黑,面有死气,只怕是大事不妙啊!”黄大仙皱紧眉头,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上下打量着叶逸秋,“唔,看来公子果然是有大凶之灾,不如请到一边,待贫道为你看上一相,如何?”

    叶逸秋微微一愣,双眉倏然拧成一线。

    “道长真的会看相?”欧阳情对那黄大仙的话语似乎很有兴趣,忍不住问道。

    “正是!知过去,看未来,无所不能。”黄大仙抬头挺胸,俨然一副饱学之士的模样,咄咄而言道,“贫道观这位公子面相,怕是有难当头,小则有破财之灾,大则有性命之虞。”

    “那么……道长可有破解之法?”

    “这破解之法嘛……自然是有的。”黄大仙煞有介事地沉吟着道,“二位若肯听贫道一劝,不妨先找个地方坐下来,叫几壶老酒,点几个小菜,边喝边聊,如何?”

    “道长是出家之人,居然也喝酒?”欧阳情瞪大了眼珠子,不解地道。

    “俗话都说了: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黄大仙也瞪着小小的眼睛,理直气壮地道,“这有何不可?”

    “噗嗤!”欧阳情忍不住捧腹而笑,跌足道:“原来道长还是个佛门弟子……”

    刹那间,黄大仙脸上忽红忽白,讪讪一笑,又口若连珠道:“请二位一定要相信,贫道定能为这位公子指点迷津,想个万全之策,将这劫难应付过去。只是此劫当真棘手,不易对付,是以这个价格嘛,也是有所不同,除了这顿饭由二位作东,看相的价钱也还得往上翻一翻。唔!看在你我有缘相逢的这份情份上,贫道就吃点亏,只翻一倍算了!”

    他嘴里说着,一把拖过了叶逸秋的胳膊,就往前走去。

    叶逸秋立住脚步,身子屹立不动,摇头道:“道长且慢!”

    “公子还等什么?劫难当头,刻不容缓,等不得啊!走,咱们这就走。”

    叶逸秋对这自称“黄大仙”的青年道士本无好感,如今看他一副市井模样,已知他必是不学无术、招摇撞骗、骗吃骗喝之徒,心下不由得暗生鄙夷。他冷哼一声,也不说话,用力挣脱黄大仙的掌握,拉着欧阳情的小手,大步流星向前方走去。

    欧阳情轻笑道:“我们不等他么?”

    “此人不过就是一个江湖骗子,还是别去招惹为妙,否则被他纠缠上了,麻烦一定不小。”叶逸秋脚步不停,越去越远。

    身后传来黄大仙的脚步声,显然是贼心不死,追了上来。二人加快了脚步,钻进了人流之中,片刻后,身后追赶的脚步声和黄大仙说话的声音便都听不见了。

    走出不远,忽有一阵清香随风飘来,钻入鼻孔,沁人心脾,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叶逸秋和欧阳情忍不住一齐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年约二十五、六岁的红衣女子迎面而来,凤目瑶鼻,眉毛淡淡,容颜之美,竟如同画中人儿一般。

    那红衣女子俏脸上布满了仆仆风尘,显得非常疲劳,看她衣着打扮,身负行囊,显然是从外地而来。

    叶逸秋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欧阳情却见那红衣女子有些特别,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那红衣女子似有所觉,也将目光望了过来,一眼瞧见叶逸秋,竟然脸上没来由地一红,顿时如面泛桃花,娇羞无限。她慌忙垂下头,就这般地与眼前这个陌生的男子擦肩而过,留下一个柔柔倩影和一路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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