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六年,公历1914年12月21日

    上海市政府宣布,将以“故意杀人,持械斗殴,扰乱治安”等罪名,对之前被抓获的日本浪人和武装侨民进行审判。上海各大报纸,包括租界内的《上海泰晤士报》,《大美晚报》等英文报纸,也全文刊登了上海市政府对外发布的消息。

    很多报纸猜测,此次审判会再度由华夏政府派遣专人担任会审官,另由各国领事担任陪审。

    日本驻华全权公使日置益在审判开始前几天就乘火车抵达上海,和日本驻上海领事一同先后拜会英法俄各国领事,由于英日同盟,日本自然被划归到协约国一方,对于处在同盟国阵营的德意志和奥匈帝国,日置益是有心无力。

    至于美意等中立国家,日置益也使了一把力气,奈何这群西洋-鬼-畜-全部是利益优先,拿钱才好办事,日本政府还考借债过活,自然不可能给日置益太多的支持。

    日本财阀倒是有钱,但如泰平组合这类的商业组织,可以完全不顾帝国利益对外大量销售武器,想要没有任何代价的从他们口袋里掏钱?根本不可能。况且随着失去华夏的丰富资源,朝鲜的局势也是一天三变,以往活得十分滋润的财阀们,现在的日子也不是太过好。

    如果不是华夏政府宣称要进行公开审判,日本政府也不会下这个大的力气,毕竟这关系到大日本帝国的颜面。

    日本政府以及正在四处奔走的日置益本人,都暗地里希望被关押的日本人能在审判开始前死在牢房里,这样一来,日本既不用丢面子,也可借机对华夏政府发难。

    可实际上呢?

    据可靠消息,这些日本浪人和武装侨民在牢房过得相当不错,从被“买通”的一个看守口中得知,他们身上除了之前留下的淤青,连一点审讯的痕迹都找不到。

    “一群混账!”

    日置益从英国领事馆灰头土脸的走出来,坐进马车后才狠狠的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骂拒绝帮忙的英国领事,还是那些在牢房里的日本人,亦或是借力打力主导了这一切的华夏人。

    没有受到任何刑罚,怎么会有口供?英国领事口中所说的“嫌犯口供”肯定是假的!

    即便是假的又如何?这些“嫌犯”都在华夏人手里,只要他们其中的某几个人当众承认口供上记录的内容都是真的,日本就算满身是嘴也说不清。

    以往或许还能依靠武力威慑,可现在……陆军被打得满头包,海军去一趟朝鲜就失去了两艘巡洋舰!再者说,海军开拔的军费是陆军的几倍乃至于几十倍。没有钱和燃料,有再多的战舰也没用!

    三千万英镑貌似很多,却需要分摊到政府各个部门,不可能全部用来做军费!

    坐在马车里,日置益攥紧了拳头,必须再想办法,绝对要把英国人拉到自己这边来!他决定马上给大本营发电报,日本国内还有不少从华夏劫掠的古董珍品,为了大日本帝国,现在绝不是吝啬的时候!

    若是依靠领事裁判权来办事,日置益的想法是可行的,只要能收买到一半以上的陪审员,日本人就可能脱罪。但是随后的一个消息却让日置益整个人都懵了。

    “此次审判的主审官及陪审员全部都是支那人。各国领事和其他无支那国籍的人只能旁听。”

    “消息确实吗?”

    “是的。”

    日本驻上海领事表情阴沉,却还是点了头。

    “该死!”日置益猛的站起身,“支那人怎么敢这么做?!等等!”

    他貌似想到了什么,突然表情一变,或许这是个机会!

    隔日,日置益再度拜访英国领事,比起之前几次的强硬拒绝,这一次,英国领事的态度有了些许软化,英国人也在为华夏人不按“规矩”办事恼火,他们竟然抛开租界的既定规则,无视领事裁判权,宣布自行审理此次“案件”。

    不得不说,华夏宣布的这个消息触痛了约翰牛的神经,包括法兰西和美利坚,都对此表示出“震惊”。华夏人针对日本人,他们不会在乎,可以做壁上观。无视领事裁判权,却有触犯到他们本身利益的危险。

    “阁下,支那人此举绝不只是针对日本!”日置益大力游说英国领事,以一国公使的身份,向他国领事谄媚低头,“放任他们继续下去,会很危险!”

    英国领事没点头,也没说话,只是从他表情中可以窥出,他还是把日置益的话听进去了。

    很好!

    日置益开始为华夏人“鲁莽”的举动鼓掌叫好,他们太自大了,完全被之前的一连串“胜利”冲昏了头,难道华夏人不知道,无视领事裁判权,将会引起欧洲国家的不满?

    从英国领事馆离开后,日置益的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

    12月23日,审判开始前两天,日本联合英法等国照会华夏政府,对华夏政府违反领事裁判权这一举动表示“遗憾“,并提出谴责。

    华夏政府对此作出的回应是,公开宣布日本为不受欢迎国家。

    “不受欢迎国家?”

    李谨言看着报纸上刊登的报道,下巴差点掉地上,华夏语果真博大精深。

    “厉害啊。”李三少放下报纸,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沁人的茶香让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或许是受到楼夫人和楼少帅的影响,他也爱上了祁门红,“也不知道日本这回该怎么跳脚。”

    事实上,在华夏外交部长兼国务总理展长青,当着各国公使的面说出这番话时,特地从上海返回京城的日置益完全愣住了,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不受欢迎国家?难道华夏打算向大日本帝国宣战吗?

    “由于日本之前种种对华夏不友好举动,经国会同意,华夏政府将公开宣布日本为不受欢迎国家,同时废除清政府同日本签署的所有条约,收回所有日本在华租界。日本在华的驻军和武装人员必须在一九一五年一月前撤离华夏。”

    展长青一番话说完,室内足足静了三分钟。

    不等其他人回过神来,展长青又加了一句,“另外,北六省的楼少帅托我给日本政府带个话,拖欠的战争赔款,什么时候还清?”

    日置益被气得差点吐血。

    不再理会脸色铁青的日本公使,展长青转而向英法两国公使说道:“做出此举实属无奈,不过请两位放心,大不列颠和法兰西现在还是华夏的朋友。”

    现在还是?貌似客气的话却带着不折不扣的威胁。朱尔典同康德对视一眼,华夏人怎么敢说这样的话,怎么有勇气说这样的话?

    朱尔典再一次清楚的感受到眼前这个华夏政府与他所熟知的清政府有多大的不同。早知事情会发展到这样,宁可武力干涉,也不该让华夏从南北对峙走向统一。他以为华夏只是形式意义上的统一,不会同以往有任何区别,但他彻底错了。

    四分五裂的德意志和统一仅四十年的德意志,就是最好的例子。华夏的国土面积,人口和资源,是德意志的多少倍?这样一个国家,一旦挺直背脊,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等待大不列颠的又将是什么?

    一瞬间,朱尔典竟有了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

    朱尔典和康德都没有再为日本说话,康德或许是被展长青的理由暂时说服了,至于朱尔典,没人能从他那张苍老的面孔中看出什么,连展长青也不行。

    12月25日,上海法院开庭审理日本浪人和武装侨民,控方列举出一系列证据,包括人证,物证,日本人自己的口供,以及被捕后反水汉奸的口供,不说是华夏人,就连坐在旁听席上的日本公使和领事也无法找出更多的理由来反驳。

    强词夺理,也得有“词”才行啊!

    为日本人辩护的外籍律师理屈词穷,反倒是受聘于日方的一名华夏律师在法庭上振振有词,按照他的说法,日本人固然有错,华夏人的错更大!

    “若是没有此次罢工,怎会牵出如此多的事?”

    他完全不顾法庭上的同胞对他怒目而视,连那些来旁听的海员都被他说成了一群“暴——民”。与其说他是在为日本人辩护,不如说他在想方设法挑起更多华夏人的怒火。

    海员们红着眼睛,握紧拳头,死死盯着那个在法庭上口沫横飞的律师,其中一个海员气得要跳起来,却被身旁一个相貌英俊的年轻男人按住了。

    “稍安勿躁。”

    “可他……”

    “会有结果的,该死的人就不会活着。”年轻男人一身黑色洋服,露出外套的衣领和袖口都十分整洁,他静静坐着,后背挺得笔直,“相信我。”

    不知为何,听到这个男人的话,海员意外的安静下来了,坐在男人身后的一个中等身材的汉子凑过来,低声在男人耳边说了几句话,男人点点头,“我晓得了。”

    男人说话带着苏州口音,和被他按住的海员算是同乡。

    律师的表演终于告一段落,法官宣布休庭,隔日继续审理。

    众人走出法庭,那个为日本人辩护的华夏律师昂首挺胸,却在路过几个海员身旁时加快脚步,看不出是刻意还是心虚。

    法庭外早已聚集大量的记者,见到从法庭中出来的人,纷纷涌上前。

    宋武也走在人群之后,他看着正接受采访的律师,狭长的双眸里闪过一道冷光。正如他对那个海员所说的,该死的人就没有继续活着的道理。

    经过一个星期的审理,七十三名日本浪人和侨民,其中五人被判处死刑,二十一人被判处十五年以上有期徒刑,余下之人的刑期多为五到十年,另有四名昏迷不醒和六名瘫痪者被免于刑事处罚,却被当庭宣布驱逐出境,终生不得踏入华夏一步。

    从判决书开始宣读那一刻开始,日本公使和领事的脸就是黑的,当审判结果被告知守候在法庭外的华夏人时,欢声雷动。

    申报及国内各大报纸争相对此次庭审做了大篇幅报道。

    “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华夏!“

    “华夏人,在华夏的土地上,可以对任何人说不!”

    “辱我者,必辱之!犯我者,必百倍奉还!”

    时政新闻设在上海的分社也对此重点报道,改版后的《名人》还出了一期特刊,对法庭上的主审法官做了专访,罢工的领导者,太古怡和船公司的华夏海员也出现在特刊中,这期特刊,同之前报道老北洋和北洋水师的增刊一样,上市便脱销。

    法庭外,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路旁,之前在法庭上为日本人辩护的华夏律师,甩脱了跟踪他的人,走出路旁的巷子时,已经完全换了一副样子。

    身上的洋服换成长衫,浓密的黑发变成光头,脸上的胡子也不知去向,眉毛都似乎没之前那么粗,鼻子也有些塌。

    “司徒先生,辛苦了。”

    坐在驾驶座上的人转过头,赫然正是曾跟在李谨言身旁办事的刘副官。

    “不辛苦。”司徒茂摸了摸光头,“我就说司徒竟那小子这么急着叫我来上海没好事,原来是做这样千人唾骂的苦差。”

    “司徒先生高义。”

    “嘿,江湖人,讲的就是义气!”司徒茂透过车窗向外看了一眼,“刚才那个日本公使还拉着我,一个劲的感谢,弄得我浑身都起鸡皮疙瘩,恨不能把他那只爪子给剁了。”

    刘副官笑了,司徒茂接着说道;“轻重我知道,该怎么办我心里也有数,请刘副官帮我给少帅和三少带个话,司徒茂绝对不辱使命。”

    车中两人说话时,一辆黑色轿车同这辆车擦身而过,坐在车里的宋武摇下车窗朝路边看了一边,随即摇上车窗,转过头对前座的副官说道:“回去查查那个叫刘威廉的律师。”

    “是。”

    关北城

    萧有德将上海发回的电报送到李谨言面前,“言少,一切顺利。”

    “恩。”李谨言拿起电报看了一眼,又转头去看坐在一旁捧着一盘点心,吃得正起劲的司徒竟。这是第三盘了吧?敢情这不只是个高学历的黑社会,还是个高学历,喜欢甜食的黑社会。

    “司徒先生,你看……”

    “三少叫我阿竟吧。”司徒竟放下再度空了的盘子,擦擦嘴,“阿茂那边绝对没问题,这样的事他常做。别说日本人,那帮鬼-佬都被他骗得团团转。只要这边不泄露消息,总堂那边也打好招呼,在事情没了结前,世上再没有司徒茂这个人,只有刘威廉。”

    请司徒茂为日本人辩护,进而和日本人搭上头的主意是司徒竟提出的。当他看到报纸上关于上海的消息之后,立刻就来找李谨言,李谨言起初不同意,认为这样太危险,司徒竟却看着李谨言笑,笑得他莫名其妙。

    “三少,你不会以为海外洪门将我派回国,就是为了明面上的这点事?”

    一句话,李谨言被问住了。

    “国外不比国内,国内再乱,都是咱们自己人,可是国外……不瞒三少,若是有机会,三少可以亲自到国外看看,在那里,咱们想要生存,就要比任何人都狠,都毒!义气只对自己人讲,对外人,能使的手段咱们一样不少用。阿茂就是专门做这个的,他比我早回国一个月,人就在香港,做的也是律师这个行当,是最合适的人选。”

    最终,李谨言还是被司徒竟说服了。

    不过为了司徒茂的安全,知道他身份的除了司徒竟和李谨言,只有萧有德,以及派去上海和他联络的刘副官。

    不管萧有德,司徒竟和司徒茂用了什么手段,总之,日本人通过各种“可靠”渠道的介绍,知道了这个在香港颇有些名气,只认钱不认人的刘威廉刘律师。

    事情顺利的话,刘威廉会成为安插在日本人身边的一个钉子。他和潘广兴不同,潘广兴实行的是“自下而上”的方针,司徒茂却是直接被日本领事找上了门。

    日本人在华夏北方的势力被连根拔除,在南方,很多从清末起就潜伏的间谍依旧没露出行迹。虽然宋氏父子已经动手,但要彻底清除日本在华势力,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除此之外,通过日本人还能得到不少英国人的消息。恐怕英国人都不知道,日本人在他们身边还埋了眼线。

    司徒竟朝送上第四盘点心的丫头笑了笑,推了推脸上的眼镜,丫头却神态自若的放下盘子,脸都没红一下,让司徒竟颇感挫败。

    不过仔细想想,看惯楼少帅和李三少,大帅府的人的确很难再对其他人的长相产生太大兴趣。司徒竟摸摸脸,恩,这绝对不是因为他不够英俊。

    “阿竟?”

    “三少,我自认还是很英俊的。”

    “……”这个黑社会和丁肇那个化学狂人肯定很有共同语言。

    送走了司徒竟,李谨言坐在沙发上半天没出声,是不是这些天才人物都有些奇怪的性格?他对司徒竟的第一印象是文质彬彬的海龟黑社会,谁能料到,相处下来竟然是这个样子?

    看看桌上又被一扫而空的点心盘,李谨言忍不住笑了,临走还不忘记拿,还真是……

    正笑着,就听来收盘子的丫头叫了一声少帅。李谨言抬起头,楼逍正走到沙发前坐下,看向李谨言嘴角的弧度,问道:“在笑什么?”

    “没什么?”李谨言示意丫头先出去,等到房间中只剩下他和楼逍两个人,才开口说道:“上海那件事有眉目了。”

    “哦。”楼逍靠向沙发,胳膊搭在扶手上,单手撑住额头,破天荒的没有挺直腰背。

    “少帅,你是不是累了?”

    “恩。”楼逍捏了捏鼻根,将李谨言拉到自己怀里,圈住他的腰,下巴搁在他的肩头,闭上了眼睛。

    李谨言没动,也没出声,只是用手一下一下的梳过楼逍乌黑的发,像是在给一只放下戒备的老虎顺毛,这让李三少很有成就感。

    十二月底,上海的大罢工终于接近尾声,上海市政府出面和各国公司组成的代表谈判,为罢工工人的利益据理力争,很多海员和工人就守在谈判地点之外,等待着谈判的结果。

    华夏谈判代表干脆把谈判地点移到建筑之外,“我代表眼前的海员,工人,代表国民,我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将无愧于心!”

    由于华夏谈判代表态度坚决,各国公司代表也只能陪着华夏人一起吹冷风。他们很想尽快结束这场谈判,让工人和海员回到工作岗位去,为此,他们愿意做出一些让步。

    白厅发到朱尔典手中的电报,也隐约透露出可以在一定限度内对华夏人做出让步的意思。

    谈判期间,楼大总统和宋副总统接连发表通电,支持上海市政府的这一决定,也直接表明华夏政府给自己人撑腰的坚决态度。

    与此同时,云南督帅龙逸亭,借口剿匪封锁了华夏与越南交界处的河口镇,同时派兵强行接管滇越铁路昆明站。昆明到河口铁路段沿途车站也陆续出现大量荷枪实弹的滇军,面对乌油油的枪口,即便是傲慢的高卢雄鸡,抗议了两声之后也不得不选择闭嘴,老实的走出他们的办公室。

    云南的法国人完全措手不及,等到他们反应过来,龙逸亭已经彻底掐断了云南通向越南的铁路,几乎断绝了云南省内法国人同越南境内殖民当局的联系。

    四川的刘抚仙也下令驻守在川藏边界的川军开始行动,比起龙逸亭的大刀阔斧,他的动作要隐秘得多。

    由于云南和四川地处西南,加上龙逸亭联合刘抚仙切断了境内同印度密支那等地的联系,贵州广西等地的督帅也联手封锁了了这些人前往他省的通路,被困云南境内的法国人以及部分英国人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连电报都发不出去。龙督帅既没关他们也没对他们动手,反而提出了一个这群洋人最喜欢的方式:文明的谈判。

    谈判?

    用枪顶着他们谈判?!

    这叫文明的谈判?!

    滇军谈判代表一呲牙,是啊,当年诸位不就是用这样“文明”的方式进入了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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