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处,一片寂静。半响,围观众人才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声,与那帮监生幸灾乐祸表情不同的是,大多数人看向周方杰的目光都是同情与惋惜之色,若不是碍于那欺君之罪太过吓人,怕是当场就要有人前做个和事佬,把这事压下来。毕竟一帮读人争论,最后却争出个欺君之罪,有人为此掉了性命,实在是不值得。更何况要为此掉性命的是有“京城第一才子”之称的周方杰,不论从乡情角度还是惜才角度出发,这事能压就压下来了。

    不过却也有一二市井无赖者,好像从马齐的话中找到金子般,对着周方杰指指点点,不用去问,从他们的举止,围观众人也能清楚知道,这些人怕要拿周公子去领赏钱了,不由对周方杰更是担心。要知道现在市面的无赖大多是东厂和锦衣卫的眼线,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官府还没知道,东厂和锦衣卫的人就已经来找你了。无赖们靠向厂卫密报换赏银,而厂卫们靠无赖的密报来办案,再向面邀功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

    有些刚到的客人没有听到前面的话,对这莫名奇妙的欺罪之罪十分不解,在旁边知道底细的人为他讲了几句后,便是恍然大悟了。当今皇固然是个不理事的主,固然是个一心修道要长生不老的皇帝,固然是个爱老婆且怕老婆的皇帝,但说到底他仍是皇帝,说一不二的皇帝。赵庆林是他亲自下中旨任命的传奉官,而且还是国师李孜省亲自推荐的人,这样一个人从某种程,是独立于朝庭各项制度之外的。本来嘛,传奉官所担任的官职原就是吏部没有认可,没有官印的官场异类,他们唯一的依靠就是皇帝,所行使的权力也是来自于皇帝。只要皇帝不找他们麻烦,世便没有人敢找他们麻烦,就是有,也被那个传奉官之首,礼部侍郎,大明国师李孜省给抹掉了。而李国师摆不平的则由首辅万大人给摆平,总之,就是传奉官犹如天神佛护佑一般,无人动得了。现在皇帝不准刑部判他有罪,那他就是无罪,无罪的官员就是朝庭的命官,你周方杰才学才高也只是个待考的举人,有何资格对朝庭命官指指点点?仅此一点,定你个非议之罪就跑不了。可是你不但这样做了,而且还逢人就说,表现得还理直气壮,好像自己是在为民请命般。如此一来岂不就是在告诉别人:我瞧不起那个赵庆林,我不认可赵庆林的官员身份,在我眼里,他狗屁不是。那好,别人听明白了你的意思,但同时,也听明白了另一个意思,那就是我连皇都瞧不起,都不认可。这么一联系,这顶欺罪之罪,藐视皇权的大帽子戴在你周方杰的脑袋也不算冤。

    “可惜啊…可惜…如此一个才子…”

    人群中一个锦衣胖子怜惜的看着蔫蔫的周方杰,很是自来熟的对身边人道:“祸从口出,这周公子不是顶聪明的一个人嘛,论才学,那是公认的京城第一才子,怎么会犯这等无知之错呢。那赵庆林明里只是个区区京丞副使,但背后站得可是国师大人和皇,他这般大言不惭的在这指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旁边的人却不认识他,看了他一眼后就转过头去,没有接他的话。胖子感到无趣,身后却有人拍了拍他肩膀,回首一看,拍自己的是一个老头。这老头他不陌生,当下笑着就道:“江老板,你说我说得对吗?”

    老头闻言点点头:“那是,这小子胆子真大,不但说赵大人是杀人犯,还说都察院的御史大人们失职,嘿,这可真是三更起来见阎王,自己嫌自己命长。他难道不知道那马公子就是左督御史的大公子吗?当着人家儿子面指责老子,真是不懂人情世故。”

    “这下可真是有好戏看了,我看哪,马公子肯定是要拿这周方杰去见官的。”

    锦衣胖子摸了摸略微前突的肚子,晒了晒了嘴,好像是在肯定自己的判断。

    “估摸着也是。”

    老头又朝前看了一眼,然后摇摇头道:“马掌柜,咱们也别在这干站了,得,今儿碰也算有缘,走,咱楼坐,烫一壶好酒,热几道好菜,边吃边看。”

    “哈,那就让江老板破费了。”

    一听老头请客,锦衣胖子一下乐了,顾不得再看下去,一把拉过他就往楼走,动作之快,浑不像是个胖子。

    二人走后,两道身影从楼梯拐角处现了出来。

    “百户,要不要把那姓周的拉回西厂?”

    “拉回西厂做什么?”

    “他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吗?”

    “读人,一时口快而已,当不了真的。”

    见属下不太懂自己的意思,那百户低声又道:“咱们西厂跟东厂、锦衣卫不同,不兴以言获罪这一套,厂公大人多次强调,咱们只抓大案要案,至于那些读人的破芝麻事,尽量少碰,免得跟东厂一样,把招牌给砸了。再说现在朝庭对咱们西厂正是看不顺眼的时候,再加这姓周的是待考的举子,要是咱们拿了他,说不定正好给了那些想要对付我们的人口实,所以这事咱们不管。要管也不是我们来管,东厂也好,锦衣卫也好,顺天府也好,总会有人管的。我们犯不着趟这混水,别到时羊肉没吃,犯惹一身骚,给千户大人和大档头添堵。”

    “是,属下明白了。”

    听百户这么一说,那番子马领会他的意思,不再询问是否拿人。二人就这么不着声色的继续隐在众人身后,看着堂中发生的一切。

    …………

    “周方杰,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面对马齐咄咄逼人的眼光,周方杰一点反抗的能力也没有,整个人就像是霜打的茄子般,毫无生气。方才的风流倜傥在他身也看不到了,脸色白得极其吓人,吱吱唔唔的不知在说什么,细心的人若是仔细留意,甚至能看得到他的小腿在微微的颤抖。看得出,他真的害怕,或者说,他现在很恐惧。

    欺君妄是大逆之罪,论罪是要凌迟的。周方杰没有想到指责都察御史失职会让自己背如此大的罪名。不过这怨不了别人,他不是傻子,把自己的话和马齐的话前后一联系,立马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千不该,万不该,竟然忘记赵庆林是一个传奉官的事实,这下好了,话也说了,人也指责了,没有后悔药可吃,只能寄希望于马齐能够放他一马。不过这也仅仅只能想想而已,因为刚才他义正严辞时,可时没想给马齐的老爹马文升留几分面子,相反却是引经据典,搬出条条律法来证实以马文升为首的都察院御史集体失职,证实他们和刑部官员勾结,官官相护,偏袒赵庆林。以此来显示自己的正直和对不公的愤怒。现在自己处于下风,被戴了这么大一顶帽子,又如何奢望马齐会放他一马呢?

    “马…马…”

    连说了两个马字,周方杰失声了,他不敢说也不知道说什么。

    十年寒窗,只为一朝扬名,三元中的解元已经到手,马就要开始的恩科,只要自己好好发挥,成为大明第二个三元及弟者未必没有可能应是第三个,明朝三元及弟者第一为洪武年间黄观,二为商辂,但黄观因靖难时反对成祖,被人为划去。笔者注,可是现在自己却凭空背一个欺罪之罪,说不定马就要成为牢房里的囚犯,然后被推出去凌迟,而这一切都只因为自己太好出风头,在听了同伴与那些监生争论的时候,一时忍不住站了出来,从开始的学识之争到后来的赵庆林之争,一步一步的把自己带进了险地。他只是个举人,按律制,举人虽然可以做官,但却要是在参加三次会考不中之后,才能到吏部报到,得到一个不起眼的主薄或典吏之类的小官。这次恩科是他第一次参加会考,在此之前,他只是个比民平稍微强点的读人而已,一无家势,二无钱财,摊这等大罪,如何又能躲得过去呢。恐惧、焦急、后悔,周方杰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大脑中一片空明,什么都已经不知道了。

    与周方杰同来的几名士子也被眼前的情况吓得不轻,你看我,我看你,却没有一个再敢站出来说话。生之间的争论引来一个欺君之罪,这是他们万万想不到的,若只是比较才华,斗诗比赋,他们肯定是一个接一个的,可是若是与周方杰一样,一块摊这等罪名,却是他们死也不敢去做的。

    稳操胜券的马齐终于露出了他那久违的笑容,此时不打落水狗更待何时。环顾四周,朗声叫道:“诸位,你们都给在下做个见证,这姓周的方才是不是说了一通欺君的话!若是,有劳诸位随我一同到顺天府大堂去,把这欺君之人送交法办!”

    不等周围的人答话,周方杰回过神来,一个激灵,猛的前一把抓住马齐的衣领,用尽全声力气叫道:“我没有!姓马的,你不要诬陷我!”

    “诬陷?”

    被揪住衣领的马齐一点也不恼怒,也不甩开他,“哈哈”一声笑道:“周方杰,难道你当这里的人都聋了不成?怎么?你现在知道怕了?刚才你怎么不知道怕的?刚才的周公子那可真是好样的,绝对当得了大才子一称,现在…哼哼…好汉做事好汉当,依我看,周公子还是先随我去顺天府一趟,把事情交待清楚。”

    “得饶人处且饶人。”

    就在众人都以为周方杰这次死定了,一定会被马齐揪到顺天府时,一个锦衣青年却站了出来,前几步对马齐道:“这件事情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就到此为止。”

    “你是何人?”

    马齐没想到有人会为周方杰出头,再看这人有些脸熟,却是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不由愣了一下。

    “在下姓万。”

    锦衣青年正是万全,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他决心帮一帮这姓周的士子。白衣女子和那食客也没想到万全会出面,各自露出疑惑的目光。

    “啊!万大人!”

    一听来者自称姓万,马齐立即记起这人是谁了,他便是后宫之主,皇帝至爱万贵妃的小弟,锦衣卫都指挥使万通万大人的弟弟!这个身份代表什么,马齐自然是知道,因此在反应过来之后,顾不得许多,当下就要前行礼,却被万全一把拦住:“不必行礼。”

    待马齐止住后,才道:“方才你与这姓周的公子一番话我都听到了。周公子因然犯了语病,但却是无心,你就不要追究了。”

    “这…”

    马齐只是短暂的犹豫了一下,就不假思索道:“学生听大人的。”

    万全出面,就算马文升在场,也要给面子,更何况马齐呢,因此马齐根本不用考虑给不给这个面子,而是直截了当的应了此事。万全是什么人?万贵妃的亲弟弟,皇的小舅子,他说的话或许比皇都管用,你告周方杰欺君,他说没有那就是没有,别想和他反驳,你就是有一千个一万个证人都没用。

    “好。”

    万全淡淡的笑了一下,马齐的反应在他的意料之中。缓步走到目瞪口呆,搞不清怎么回事的周方杰身前轻声道:“今日之事就算了,倘若有下次,可不是这么简单就可以了事的。大比马就要到了,在这个节骨眼要是吃了官司,你的前程可就算完了。本官今日一时兴起,与朋来对望居喝几杯,不想就听了你与马齐这番争论,也就是我了,若是换他人,你可就没这么走运了,今后需好生注意,可不能胡言乱语了,记住,管得了的事情才管,管不了的事情你最好别管,否则,就是自己给自己惹祸。”

    “是,是!学生知道了,学生知道了!”

    周方杰已经清醒过来,从马齐对这锦衣青年的态度,他判断出这个人肯定是个大人物,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眼前这青年会为当今皇扯关系,他所判断的却是这人是当朝首辅万安的什么人,因为他姓万。

    “多谢万大人相救!”

    长身一躬后,周方杰的脸满是激动,事情转变得太快了,眼看着一只脚踏入鬼门关,却被拉了出来,如何不让他激动。

    “嗯。此处也没什么事了,你这就回去。”

    万全却没把这事当回事,说完之后转身就要离开,刚走了一步,却又回头漫不经心道:“本官当年也是寒窗苦读过来的,知道读人的苦。大比马就要到了,要多用心于功课,切不能耽误了。对了,你若是有什么为难事,不妨来找本官,或许本官能帮你一些小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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