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使劲一甩,顿时又什么感觉都没有了。远处山峦迭起,一障远过一障,方才还朦朦胧胧要出太阳的样子,这一会又有些青黑的罩子笼了起来,

    我们刚下桥,在岸的另一边落下脚。

    “怎么?”妈回过头问我。

    我摇摇头,自那事以后,我常被这些东西找上,只不过先时还不这样频繁,直到回了戈雅,情况才一日日加重,十步五步,遇上什么都不稀奇。再加上戈雅本身是个老地方,所有的东西存在久了,都会使人顿生几分敬畏,于是看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瓦,好像都充斥着灵魂,有着自己悲欢往事。

    心里想头一多,这世上的鬼怪就更多了。

    妈不再问我,松开的我的手,往前走去。

    我忍不住好奇,转过头来看。

    这一看,了不得,青天白日,桥上像是被装进一台电视机一样。

    只见不宽的石桥上,密密麻麻的挤了一堆虚晃晃的人影子。

    这些人有男有女,年纪有长有少,老人家盘着头发,青壮年穿的是对襟盘扣的褂子和草鞋,更是清晰无比。

    衣料看起来都是粗布旧衣,款式也是简洁朴实,颜色相对单调,大部分都是以绿,蓝,黑,灰为主。

    衣裤上更是难得一见的补丁叠着补丁,衣料也洗得发白,发旧。

    从衣服上看不出来他们所处的季节,也不分男女款式。

    这群人围在桥上,指指点点,仿佛正闹哄哄的讨论着什么。

    但仿佛是一部默片,他们情绪激动,嘴巴大张着,并手舞足蹈,连带比划,依旧是一点声音也没有。

    大家都在往桥下看,于是我也看向桥下。溪水清澈,五彩的鹅卵石和水花都清晰可见,包括不知道哪里游过来的小蝌蚪也真真切切,但是除了这些,水里什么也没有。

    再一抬头看石桥,一阵风过,桥上石缝里生出来的茅草微微摇晃着,上面虚晃的人影子们就像是被按了关机建一样,瞬间都消失不见了。

    据说这是一种科学可以解释的现象,它本质上是和摄像机保存图像一样的原理。

    但是纯天然将图像保存下来,这种现象还是非常困难的,就像故宫里,总有人看见墙上有宫女走来走去一样。

    录像这种事情是需要十分苛刻条件的,其中包括天气,环境等等。

    “还不走?”妈走了十来米的距离,忽然又回过头来呼唤我,我转身跟上。

    到了地里,宁御想去溪边玩,约我一起。

    因为水浅,爸妈也答允了,只是嘱咐我不能去沾水,不然会受凉,我们没去桥边,去了土坎旁边的小溪边,这里,爹妈一眼就可看见我们在做什么。

    溪水里,有人用石头堆起来,拦着水,建立一个小水坝。

    水流到这里,流速缓慢了许多,水的颜色有些发黄,应该是因为水里有些黄色的浮尘。

    大人曾经说过,那些浮尘叫锈,是水里有两个可能出现的原因,一个是水被污染了,一个是水底下有铁。

    当然,我怀疑是被污染。

    从水面上,隐约也可以看见水底。除了泥和拦在一边的石坝,底下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倒是水的两边,都是高出两尺左右的土坎,土坎又窄,只有一尺多些宽度,要不是在乡里长大,走习惯了这种路,没准会掉到溪水里,或是另一边的田里。

    怎么样都不太好看。

    土坎小路的旁边长了一株不知名的矮木,像是树,但又太小,全是长的枝条,这些枝条就像柳条一样,软软的,不长什么分丫,不过柳条上长得是柳叶,而这个枝条上长得去确是一种直径越五六毫米的圆柱挂条,挂条是软的,长的长的可能会有十来厘米那样长,短的也有两三厘米的,因为形状有点类似街上背麦子去橄成面条后,分做一根一根的挂在竹竿上。

    所以爹妈打小告诉我们这中枝条的名字都是挂面。

    宁御想折那只长长的挂面,我正想着不太安全,说不要了,他偏死倔着不乐意,于是我想了想,对他说道:“那你好好站在旁边,我给你折。”

    相较于让他去折,我觉得我自己去会更稳妥一些。

    “嗯!”宁御点点头。

    我小心地伸手过去,果然如我所想的那样,手伸长一勾,就抓住了那根长相最俊的挂面条。

    挂面的枝条有些绵软,折的时候并不好着,我一边用尽力气和技巧的折它,宁御就在旁边大呼小叫地催促。

    好不容易将挂面条折断下来,我直起身,将木条朝着宁御那边递的时候。

    一阵莫名的风来,我心里忽然一紧。

    宁御是背对着溪边站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都没有反应过来。

    忽然间,宁御往后一仰,面上带着猝不及防的惊恐,整个人倒着栽进溪里。

    这里正好是这一片溪水最深的地方,摔下去不会撞伤人,但溪水也不至于将我们淹没,只要他站起来就没事。

    “宁御!”我喊了一声。

    他先是砸进水里,溅起好大的水花,经接着,他整个人又从水里浮起来,仰躺在水面上,四肢乱扑。

    他挣扎着喊道:“姐……救我……”

    然后发黄的水没过他的口鼻,灌进他的嘴里,他又争扎,浮起来一点点。

    我着急地喊:“水很浅,你站起来。”

    他还是争扎,没有反应。

    我又将手里长长是枝条伸他手边,喊道:“抓住木条,我拉你站起来。”

    他听见了我的话,刚要伸手去抓枝条,又好像要往下沉,然后他有开始挣扎,根本抓不住枝条。

    他又喊了一句:“姐……”

    这个时候我忽然看见发黄的水里,一只乌黑乌黑的,像是碳一般的大手向着宁御探过来。

    眨了眨眼睛,那只发黑的大手已经渐渐接近宁御的脖子,隐约间,宁御周身的那一片水都罩上了一片黑影。

    宁御还在争扎,嘴里喊着:“救……”然后那个“我”字又被水淹没了。

    我什么也没想,将手里的枝条一甩,跳进溪里。

    愤怒冲上我的大脑,支撑着我并不强大的四肢。

    初春的冰冷溪水冲涮过胸口,水波一荡一荡,我差点栽倒在水里。

    不过是几步的距离,我无比艰难才走到宁御的身边,那只乌黑得像是被碳烧过的大手从宁御的脖子便消失了。

    我扶过宁御的肩膀,一使力,将他正起来站在水里,我抱着他的肩膀,一起慢慢移动着往岸边去,宁御全身发抖。

    这时,爹妈已经跑到田坎边。

    妈神色慌乱而担心,口里不断地喊道:“要死了要死了……小死娃子们……”

    爹脸色铁青,伸出两只大手,一手将宁御提了上去。

    妈接过宁御的时候,心疼得眼圈的红了,爸转过手要来拉我。

    水里,有只手,抓住了我的脚腕。

    但因为我跳进来,把水搅得浑浊不已,所以低头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

    我赶忙抓住爹的手,死死的抓着。

    爹一皱眉,铁青着脸将我往上提。

    爹在上面提我,那只手就在水里扯我。

    他不想让我走……

    但这不可能,我拿另一只脚去踹那手的时候,才忽然想起来,我的护身符送给楚秦了,忽然想嘲笑自己的烂好心,自己的自顾不暇了,还去管别。

    “不要挣扎。”爹沉着声音说了一句,我不再乱动。

    爹将我提起,然后,二话不说。

    “啪!”的一声。

    一巴掌打得我眼冒金星……

    这个时候一般不能说话,只要低头认错就好。

    脸上火辣辣,低头的时候,鼻子里传出一股热流,看着鼻血落到脚边,我一愣,这个东西也跟着带出来了。

    那,是一只手。

    皮肉全无,只是一只白森森的手骨。

    骨头被我的鞋带套住。

    伸手捂住鼻血,抬起头,只见爹妈的视线也落到那根手骨上。

    爹妈的面上均于刹那间,呈现出一片可怕的苍白。

    宁御的身子尚且微微颤抖着。

    也许是见惯了,或是懒于惊慌,恐惧只在一瞬间侵蚀心头,然后心思苍茫,于是整个人都平静下来。

    我蹲下身,寒凉的风吹在浸湿的衣裤上,全身一片冰冷,回头只见妈已经在脱宁御身上的湿衣服,除了我们几个,四周都是空荡荡的,瞬间只觉这个季节的颜色真是素淡,想念就这样顿生出来。

    那个说是要守护我一辈子的人,如今却不知道在哪儿。

    是不是人和人的关系也是这?

    他们莫名其妙的来,又莫名其妙的走,其实能同自己将此生风景看完的,也只有自己。

    先生果然没有出来,我定定心,避开与鞋带纠缠在一起的那只手,在后跟上,拇指和食指中指一同用力,鞋子里的脚就脱离出来。

    又扯下另一只鞋,一双鞋并在一起,朝水里一抛,竟沉了下去。

    这么浅的水里,竟也会淹死人?

    脑海中的念头一闪而过……

    指尖还有溪水流淌下来,赤脚踩在有细石子的路上,但所有的感觉的消失了,我好像变成了那双鞋,冰凉的水淹没口鼻,在飘荡着黄色浮尘的水里,我睁开眼,一张无限放大的,极端丑陋的脸出现在眼前。

    那张脸上……

    密密麻麻交错这划痕,烧灼。

    一只眼,只剩下一个窟窿;下嘴唇,被割掉了,里面露出泛黄的牙和肉粉色的牙床来,耳朵没有了,两个鼻孔也豁破了。

    看着泡在水里的脸上,没有血迹,除了一条条灼得的黢黑的创疤,其他每一道伤口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肉粉色,这是一张看起来破破烂烂的脸。

    那张脸在呼吸,他的呼吸很急促,但好像有什么阻碍着他说话,致使他只能张开黑洞洞的嘴,而什么都没有如他的情绪一般说出来。

    他黑洞洞的嘴里,爬出蛆虫来,一股恶心感觉泛上心头,就像活吞了他嘴里爬出来的一条蛆虫一般,极端不舒服。

    我脑子里大喊醒过来,醒来以后,只听见妈越说越高的声音,在颤动着、忧惧、栖惶无措的对着爹埋怨道:“你下手还这么重,怕她死不了?”

    我想说没事,但声至喉间却窒塞难出,又好似有什么东西将我牢牢捆得动弹不得。

    极重的困倦袭来,我努力想要抬起沉重的眼皮,无比艰难,也还是睁不开。

    忽然间,柔软的指腹落在眼皮上,触感冰凉,温和又熟悉的声音就像是音乐停止后袅袅空中的余音,那声音低低地传来轻笑,说道:“我不过离开一小段时间,就把自己弄成了这样。”

    接着,指腹拨开我的眼皮,一束光映入眼帘,睡意瞬间殆尽,面前的人是叶知秋的脸。

    侧过头,图画了各色各样细碎图案的墙壁,旧窗帘,旧书桌,桌上摆的《红楼梦》、《幽梦影》、《子不语》都还是原样放着,就连窗口那盆半死不活的菊花也始终没动。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家的,妈还给我换了衣服。

    爷也在,他皱着眉头,眼睛茫然的望着面前,噙着他的小烟袋,隔很长的时候才把两片嘴唇心不在焉的吧塔一咂,然后就有两缕灰色的轻烟从鼻孔里呼了出来。

    妈站在旁边咳嗽了两声,小奶奶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声音说道:“要抽外面去抽,抽的一个屋里臭死了。”

    我又转向叶知秋,他目光下视,专注地看我,睫毛像飞蛾翅膀,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情油然而生……

    脑海中,“先生”二字呼之欲出,流窜到胸口,又从呼吸道里满溢出来,到了唇齿间,忽然化作一缕香,一丝甜,流连萦绕,就是脱不出口来。

    我不禁沮丧起来。

    见我沮丧,他又是沉静地笑,像一轮初升的明月,突然笼罩了一室的光华,众人不知不觉的失了神态。

    连我,也在那一瞬间,被他这一笑的光芒震得呆住了。

    他的眼神转明亮而温存,犀利又甜蜜,用一种平静而温润的调子说道:“睡吧,我陪着你,睡一觉就好了……”

    浑浑噩噩间,我感觉到他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手掌心。

    天气仍然很冷,漫长的冬天让我觉得好像连时间都是不流动的。

    他执着我的手,我跟随他走过一条黑漆漆的路,然后又在一片林子里穿梭着,风刮落树叶,落得满地满身都是,我就像一片云似的,只觉全身都轻飘飘的,好自由。

    这是许久都不曾有的轻松。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树林子走到尽头处,豁然开朗,一棵巨大的老槐树,犹如一把张开的巨伞,遮天蔽日,阳光透过婆娑的枝叶投射下来,树下土地平旷,屋舍俨然,往来者无不面带宽和,怡然自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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