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涛观是一座小小的道观,在天下道门之中,根本没什么名气。所以很少有人知道,在青城山北麓的深处,还有这样的一处所在。

    小道观不知存在了几许年头,看那些木墙砖瓦的颜色已经深得发黑,只怕时日短不了。观外是一大片针松林,常年郁郁葱葱,站在观门口的石阶上远远望去,竟然看不到边。

    石阶很高,数一数,竟有百二十级,暗含天干地支之数。只是那最上面的一级,却只剩下了半截,那微斜的截面光滑如镜,竟像是被人用利器削出来的。

    常年清净的小道观,今日里却来了访客。

    …………

    武都侯元绍很是春风得意。自从八年前偶尔结识了那个仙长,自己的前程便似扯起了帆的航船,顺风顺水。五年前死了老子,一家人闹得不可开交,老大老四老五打的头破血流,没承想,最后却让他这个幺弟占了便宜,有惊无险的袭了爵位。

    彰化十七年正月,便是今年年初,元绍接到京里的诏书,皇帝陛下心血来潮,忽然想起来要见见这个远在西藩的宗亲。自从太祖皇帝登极,元绍的先祖被分封到西川以后,武都侯的这一支还从未进过京。历朝皇帝都很难想起来远在西川还有这么一个宗亲,历代的武都侯也就落得个自在,闷声的在西川当自己的土皇帝。

    初接诏书时,元绍心里很是忐忑。洛阳城里的那位当今是出了名的昏君,今日想要召见自己,只怕没安什么好心。当年的仙长也早就离府而去,这进京的吉凶祸福,便变得诡谲莫测起来。

    谁知道,进京小半年,都没接到觐见的诏书。那皇帝当日只不过是闲的无聊,偶尔翻起宗室的名册,见到武都侯的封号,便随口说了句,朕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门子亲戚,有空的时候倒要见上一见。皇上虽是随口一说,当值的秉笔太监却不敢大意,这位主子喜怒无常,哪知道他的话里是不是有什么深意。要知道,这些年来,杀的关的宗亲可不在少数。于是一纸诏书便到了西川,好在那太监还算谨慎,没有安排大队的禁军随行,要不然元绍可能就吓得直接一根白绫挂了房梁了。

    皇帝说了那句之后,一直也没再提这茬,底下的人当然不敢擅自做主。于是元绍在洛阳一住小半年,整日一颗心都挂在嗓子眼,差点没吓出毛病来。又不敢花钱走门路,深怕落个外藩结交内宦意图不轨的罪名。后来实在熬不过,抱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想法,硬着头皮上了道折子。

    接到折子,那糊涂皇帝懒得去想有没有召见过这位宗家,既然来了,便就见上一见。也是元绍的时运高,他那张圆圆的胖脸本就有些讨喜,加上奏对了几句,深得圣心,不仅放他回了西川,还大大的晋了他的爵位。

    回川之后,元绍记起当年那位仙长提起过青城山松涛观,便派人寻到这里,欲来求个祸福。

    …………

    “师兄见是不见?”松涛观观主三心道长正盘座在一张矮几前,一身纯白的道袍,头顶乌黑的发髻上端正的插着根紫木钗,三缕长髯径自垂下,将将落在胸前的太极两仪图上,真似神仙中人。不过他此时却正看着对面,满脸尽是恭敬之意。

    “将死之人,有什么好见得?好好的武都侯不做,偏偏要当什么西川王,免不得是个横三刀竖三刀的下场。”说话的是个老道人,三角小眼正斜吔着左手里一本破了封皮的书,不知是不是观外松林里的蝉声越来越聒噪,老道的眉头皱的厉害,右手的破蒲扇也加快了摇动的节奏,似要把这酷热的暑意与闹人的蝉鸣一同驱去。

    三心道长沉吟了片刻,道:“也好。这等俗物,值不得师兄费心。我也是看在二师兄当年与他有过些尘世俗缘,才放他进了观里。这就叫人,将他打发了。”

    蝉鸣愈噪。

    老道更加的不耐,“知了知了,老道我活了一辈子,都没怎么弄明白,你们倒是能知道?木丙,你去将那些烦人的虫子赶开了去。惹得老道性起,别说那些百年的针松,就连这破道观,我都一把火烧了去,看你们还能不能在这里聒噪。”

    三心道长苦笑一声,摇头不语。

    室外正在熬药的小道童放下手中的竹扇,顺手抄起身边的一根竹竿,便向院中那颗古松行去。看他的动作,异常的纯熟,想必这活没有少做。

    蝉声骤歇。

    “别提那个不成器的东西。当年不过与他拌了几句,倒好,就此下山,做那闲云野鹤去了。那也罢了,偏偏又惹下这些麻烦,还要你这当师弟的来擦屁股。”老道的心情似乎平复了些,嘴上却丝毫没放松。

    “我且去将那俗物打发了,免得惹师兄烦恼。”三心道长知道,一提起那下山去的二师兄,平时心静如水的大师兄就会无由来的大发脾气,自己再不走快些,只怕要殃及池鱼了。

    院中有风吹过,似从西北来。

    老道心头微动,眉头皱得更加厉害。那风吹过院中,吹开小窗,吹荡起老道油污的青衫。

    “这天下,将要乱了。”

    “嗯?”已走到门口的三心道长闻言,有些不明所以。他回过身,师兄已然不见,屋内的矮几上仅余一册破书,一叶蒲扇。

    院外蝉声顿时又欢快的响起,随着阵阵松涛的波动,传遍了青城山的北麓。

    …………

    寒山有寺,是名寒山寺。

    寒山寺外没有姑苏城,自然也不会有夜半到客船的钟声。

    今日是寒山寺开座讲经的日子,十八声晨钟响过,大雄宝殿前的蒲团上早就座无虚席。首座却是一个年轻的僧人,一身月白僧袍,双手合十,低眉闭眼,却不看清面容。

    殿中忽有风过,单百零八斤的黄钟咚的一声,无人撞击,却骤然摇动,响彻寒山。饶是这班高僧大能如何定力高深,也不免吃了一惊。只有那首座的年轻僧人,巍然不动,只是轻咦了一声,原来合十的双掌微微变化了手势。

    钟声缓缓停歇,余韵刚了,那首座的月白僧袍已然不见,似是随钟声消失在空气之中。

    …………

    河北郡,大梁城。

    城北的关帝庙早就断了香火,这年头,拜佛信道的人越来越多,这义薄云天的武圣人却似乎被人遗忘了。

    已是五月天气,北方虽不似南方已经酷热,却也早过了晒太阳的时节。可这关帝庙破损的土墙根边,正坐着一个晒太阳的汉子。看模样,明显是个乞丐,一头乱遭的枯发,浑身紧紧地裹在一件破旧棉袄里,只有底下没穿鞋,赤裸的那一双脚板却晶莹似玉,白的不像话。

    墙外忽有风过,吹起那破棉袄的下摆,隐约露出五彩斑斓的内里。大汉抬头,天上的日头依旧刺眼。他眯着眼看了会儿,轻轻的叹了口气,然后随风而起,消失不见。

    只有那原本被汉子靠着的土墙欢欣起来,被挡了这许久,终于可以见到久违的阳光了,虽然这日头也着实毒辣了些。

    …………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长瀑尽头,白云生处,赫然矗立着一间草庐。那些围庐的茅草根根通体碧绿,宽三指,皆斜指向天。

    “东海边似乎有事,那三人都已经赶了过去。不知师尊何时动身?”庐前站立的中年文士温文尔雅,身体微躬,带着无限的恭敬。

    庐内的大汉麻衣古冠,一脸的虬髯,根根如剑似刺,叫人一见,便会想到豪气干云四字。

    “天下将乱,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破不立,不乱不治,那些人岂不是杞人忧天。再说了,就算要乱,也还不在眼前,又何必如此着急。不必理会。”

    “师尊教诲的是。只不过……”

    “琴一啊,师父知道,这些年你虽人在天山,却始终心系天下。要是不去看上一眼,怎么也不会放心。这样吧,你便去一趟,看看也好。”

    …………

    东海边的一块巨石,一僧、一道、一乞丐,皆负手而立。只有中年文士略略靠后,一脸恭敬的站立,身体微躬。

    “你师傅没来?”

    不待文士搭话,老道自嘲的一笑,“世间都道他是离神最近的男人,这等世俗小事,自然动不了他的心思。”

    “家师不问世事,便差了晚生过来,伺候三位前辈。”中年文士仍是一脸的恭敬。

    “琴师兄过谦,以师兄的修为辈分,自在小僧之上,前辈二字,叫小僧如何当得起。”声音如黄莺出谷,却是那面白须净的年轻和尚。

    “你那老鬼师傅也是,怎么就让你这么个嫩生生的小和尚承了衣钵?”说话仍是老道,不过这次却是向那年轻僧人。

    “道长说的极是。小僧天资愚钝,自知难以当此大任,是以实在惶恐。只是师命乱违,也只好勉力而为之。阿弥陀佛……”年轻僧人仍是一脸平静,如古井不波。

    有风忽至。

    原本平静的海面顷刻间变得起伏不定,那波涛随风而至,恶狠狠的砸在巨石之上,瞬间散落成无数的水花,却没有一滴溅落在四人的身上。

    远处原本黑暗的天空骤然间出现了一点微弱的星光,却渐渐亮了起来,俄尔分作两点,一南一北分投而去,在暗黑的天空划出两道赤红的轨迹,如同有人拿刀将这天割开了两刀一般。

    四人脸色微凝,沉默不语。

    “原来是这样。”一直没出声的乞丐,这时却开口道:“只是不知气数当应在何处。”

    “运气初生,今日还看不清端倪,待那气运凝结成实,便自有分晓。”

    又是一浪至,崖上已空无一人。

    没人注意到,那被两点光亮划开的伤痕愈合之后不久,又有一丝微弱的光亮出现在天边,它挣扎着向南或北,却被一股黑色的暗流卷住,终于沉向了茫茫的大海之中。

    …………

    大魏彰化十七年,丙申年。入秋,京都洛阳发生骚乱,彰化帝被弑,是为“丙申之变”。不过动乱来的快,平息的更快,三日后,彰化胞弟安亲王殿下廓清京都,传檄天下,登上九五之位。次年,改元绍统,上彰化帝谥号为孝哀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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