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中有炉,炉上有酒。

    炉中火正旺,城中鲁铁匠亲手打造,值得八两银子一把的雕花酒壶已被烧的微微泛红,很明显,这已经不是第一壶酒了。

    壶中黄酒尚未见滚,隐隐的酒香却压抑不住的从壶中散出,若是有好酒之人在此,定然识得出那是绍州上等的陈年花雕,从南方运至孟州城,最低也得三钱银子才能沽得一斤。

    花厅四角各摆了一盆火炭,加上身前酒炉,故而虽是腊九时节,厅中却觉不到一丁点的寒冷。

    孟州大豪郝大树盘坐在花厅正中,身批一件裘皮大髦,内里除了一条贴身的亵裤,没有多余的一丝一缕。以至于长满黑毛的胸膛上,几道斑驳纵横的刀痕都是清晰可见。

    孟州不大不小,在南齐也算得上是中下的州城,虽地处江北,却无守土之忧,在更北的北面,还有淮州这座南齐的屏藩之城。

    如今时局还算太平,南齐与北魏这一对冤家,经过长年的战争,耗的精疲力竭,也都需要缓口气了。近五年来,两国的边境偶尔小有摩擦,并没有大的冲突发生。这种暂时的平静并不让人觉得安心,反而预示着有什么大的变故即将发生。

    不过这些事是庙堂之上那些食君之禄的读书人要操心的,跟郝大树的关系不大。他更应该关心的,是如何将这孟州城牢牢抓在手里。

    不知道是不是厅中火气太旺的缘故,坐在郝大树身旁的两个美妾,也脱得只剩下贴身的亵衣,低首俯身之间,常常露出胸前的一片雪白。奇怪的是,她们没有像往常一样,用那软如花蛇的身子缠上郝大树,而是乖乖的坐在那里,安静的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虽然她们不知道府里发生了什么事,可当平日里最得宠的七姨娘,因为仗着老爷的恩宠,跟往日一样耍了几句小性子,便被老爷令人掌嘴五十,撵出府去之后,这偌大的郝府就再没人敢在老爷面前说上一句闲话。

    郝大树搂着两个美妾,双手习惯性的搓揉着,一双大的出奇的豹眼里却没有丝毫的原始欲望,只是静静的盯着面前樽中的半杯残酒,仿佛这杯酒中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直欲将其看穿。若再细细望去,那看似平静的眼底,深处却透出一丝极冷的寒意,就连着炉中炭火、壶中烈酒也没能将其融去。

    …………

    郝大树本不姓郝,也不是孟州人氏。他原是越州南海镖局的趟子手,十余年前跟着镖局来江北走趟镖,谁承想刚过江北,便遇上了一伙不知名的江北悍匪,将三十余人的镖队杀的一个不剩,全部送到长江里喂了虾鳖。

    也许是运气好,又或是命不该绝,郝大树却没死。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他活了下来,虽然醒来的时候胸口多了两道深入骨肉的刀口。更巧的是,悍匪们来去匆忙,却遗漏下了一箱红货。

    郝大树醒了之后,见镖局的人一个没剩,又见到这箱红货,心里便动起了心思。他在附近的农家养好了伤,便带着那箱红货继续向北,隐姓埋名一直来到孟州城。

    凭着意外之财与狠辣的手段,外来户郝三很快在孟州城站稳的脚跟,有了自己的势力。经过十余年的经营,竟成了这孟州的一方大豪。

    既然是大豪,那就不能再叫郝三这么俗气的名气,因他新置的宅中有棵冠盖如云的参天大树,于是趟子手郝三变成了郝大树郝爷。

    郝大树很看重这棵大树,甚至从郝府下人口中传出的消息,郝爷之所以买下这所宅子,完全是因为这棵大树。

    大树不知道有多少年头,树干已经是微微弯曲,身体上还斑驳着无数道的痕迹。虽然是冬天,原本郁郁葱葱的树冠早已零落的光秃秃,但被白雪压满的树杈枝头却散发出浓郁的生机,整个树身挺拔向上,透出一丝不屈的意味。

    郝大树觉得这棵树很像自己,又或者他很像这棵大树,将根狠狠的扎在孟州的泥土中,拼命的汲取养分来壮大自己。

    他今年已过五十,生命中最好的十几年时光是在这座孟州城里渡过,他很满足。虽然已知天命,他却从未觉得自己老,精力旺盛的还像二十出头的年青人,每日能喝十余斤好酒,每晚至少要有两房姨娘陪侍。他认为自己一定还能快活的活上很多年头,就像那颗树一样。

    所以他将这棵树保护的很好。为了照顾它,郝大树请了二十几个下人,专门服侍这棵树。因为他是孤身一人来到孟州城,没人见过他对自己父母的样子,但府里下人中有几个胆大的,曾在酒后议论过,就算是老爷的父母在这里,也未必能照顾的像那棵树般周全。

    郝大树将自己保护的更好。自从发迹之后,他便请了五个教头,募了一百多壮丁充作看家护院。虽然朝廷早有规矩,地方豪族私兵不能超过一百之数,不过此地天高皇帝远,那孟州知州又是他的拜把兄弟,谁又管的到他?

    所以郝大树就是孟州城最大的那棵大树,是孟州城的土皇帝。在孟州城,没有人敢捋他的虎须,普通百姓不敢,就连代表朝廷的孟州知州也不敢。不是因为拜把兄弟的名义,而是知州宦囊里多出的银子超过七成是郝大树给的,新娶的两房姨太都是郝大树送的。

    这样的人物,本来不应该有太多的烦心事,有什么问题,会有很多人愿意帮他摆平。

    可是郝大树最近有些心绪不宁,虽然没有刻意的表现出来,府里的人都还是能够感觉的到。不过他们都想不通,这座孟州城还有能让老爷烦心的人和事?

    …………

    炉中火越烧越旺,壶中酒也开始咕咕的吐出气泡。

    郝大树没有动,面前仍旧是那半杯残酒。伺候在旁的两名美妾也没有动,没有像往日一样不停的添酒换盏,她们知道,老爷今日的心思不在酒上。

    事情已经过去七八天,从接到那封书信时起。郝大树一直想不通,他不知道那个少年为何要找上自己。虽然这些年暗地里做了很多昧良心的事,但那些事情进行的非常隐秘,只有少数心腹之人知道。近些年来,郝府在孟州城的口碑还是不错的,对府里下人约束也严,几乎没有什么欺凌弱小之事。遇到灾年,郝府甚至还拿出为数不少的粮食来救济一番,如今大厅中任侠之风的匾额就是朝廷因为此事而赐下的。当然,这件事少不了他那位知州把兄弟的功劳。

    信是二百里外郎州城送过来的,走的是朝廷驿路,二分银子的花费。此时信就在郝大树面前的矮桌上,酒樽的旁边。

    郝大树摇了摇头,终于不再盯住那半盏残酒,既然想不明白,也就没有必要再想。轻移目光,视线就落到了那张纸上。信纸很普通,就薄薄的一张,一眼就能看清全部的内容。

    “腊月十八日,孟州郝大树”。字很普通,甚至有些难看。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或者并不能说没有落款,在那信纸最下方的空白处,模糊的画着一些简单的线条,细细辩去,却隐约是一柄小剑的形状。只不过此人的画技太差,仿佛是小孩的随手涂鸦一般。

    就这简单的一张纸,郝大树已经看了七天了。

    …………

    两个月前,没有人知道这张纸代表着什么,因为它的初次出现就是在两个月之前,十月十七日。就在那一日,地处东海边的鲁州城出了一件大事。城中的大豪孟青海在府中与人比试,被击成重伤,从此闭门谢客。

    这件事虽然被孟府下了极其严格的禁口令,但纸哪里能够包的住火,渐渐的便传了出来,一时在鲁州引起轰动。有消息灵通的人士透露出,那日之前,孟青海曾接到过一封书信。

    这件事的始末还未完全的弄清楚,带来的后果却清晰地显现出来。孟青海在鲁州一家独大多年,占据了无数的好处,早就让其他的几方势力红了眼。只是孟青海经营多年,势力强大,自身的武道修为又极为强横,故而鲁州城里没有人敢当面挑衅。

    如今他被击成重伤,虽不知道消息真假,但总有几个不甘心的要乘机试探一番,结果孟府毫无动静。这样一来,鲁州城里的几方势力便大打出手,争抢地盘,城里早就乱成了一锅粥。

    鲁州城的事还未了,接着济州、黄州又出了事。

    冬月十日,济州城李宝雄在府中被人击败,断去一支手臂,从此闭门谢客。冬月二十三日,黄州刘通在府中被人击败,生死不知。

    几次交手的情形,好像都没有人亲眼看见,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在此之前,他们同样都接到过一封书信。

    就是现在,摆在郝大树面前的这张纸。

    不同于普通人,郝大树作为一方大豪,当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当孟青海被击败的第三日,他就已经得到了消息。不过当时他并不在意,他没有觉得这件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甚至内心深处还有些隐隐的高兴。

    当济州、黄州的事情接连发生后,郝大树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于是他马上做了一些安排,那时候他还并没有接到信。但他已经有所预感,下一个接到信的人,一定会是自己。

    “吱……”的一声,门被人从外推开,一股寒风猛烈的灌入,室内的温度马上降了下来,两个美妾将身体向郝大树又靠紧了一些。

    郝大树没有起身,他知道来人是谁,可以进他的房间不敲门的人,只有一个。

    来人站在门口,背对着屋内,正在抖落黄纸伞上的落雪。看着他的背影,还有雪片在黑红色的披风上渐渐融化,郝大树稍显不安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经历过风雨,但只要有这个人站在身边,郝大树就会觉得很安定。

    “回来了?这几日的雪一日大过一日,辛苦你了。”

    来人转身进屋,将已经收拢的黄纸伞靠在门边的角落,拂了拂身上的落雪,又转过头看了看漫天飞舞的雪片,仿佛是在回应郝大树的话,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看情形,明日这雪,还要大过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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