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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大公报馆内,徐新启被登门议事的蒋忆瑶吓得坐立不安:“罢免?不不不,我认为这时候不能有如此激烈的举动。”蒋忆瑶抱着一肚子的怒气,重拳砸在桌面上:“王富春哪还有一点办报的精神在?由这样的人带着,最终只会把津馆带到阴沟里去。”
徐新启点点头,却又忙着摆摆手:“是,我也看出来他不再适合这个位子,但这时候拉他下马,绝对是下下策。他下台,谁顶上呢?你别忙着生气,我倒要问问你,是不是因为他当众灭了你升迁的希望,所以你就干脆地想取而代之?”
蒋忆瑶伸了两根手指出来,坦坦荡荡地回答他:“首先,我绝对够资格。其次,我绝不是私心!”
徐新启先叹了一声,然后沉吟道:“两句话我都信。”
蒋忆瑶巴掌一拍,干脆地要与他协议起来:“那咱们就达成一致。”
“不行!”徐新启抻开一只手,急得起身走到她跟前去,“任你有千条万条理由,只要时机不成熟,这办法就不可行!”
“即便有千条万条的理由,也还是要等时机?”蒋忆瑶冷嗤道,“为了这个时机,我们女子已等了千年!”
这一个大题目,可是徐新启不曾预料到的。猛然抬出来,竟叫他张口结舌了一阵,只好听蒋忆瑶大-发议论起来。
“对,我承认自己有图谋有野心。但我图的绝不是个人名利,我向往制高点,是因为高位之人有能力撼动那尘封了千年的游戏规则。我的要求不高,我只想把女子拉到游戏里来。就只是让她们进来这么简单,完全也不奢求你们能有多照顾。就这样还不许,那你们究竟怕什么?”
徐新启察觉自己的原意实在被曲解得过度,忙去打断道:“远了,扯得太远咯……不要啥子事开口闭口都谈女权。我反对的原因是,驻屯军今天虽然没对我们下手,但你信不信,这会子他们正密谋着要加倍地报复。”
蒋忆瑶重重点了一下头:“所以我才说限期三日,全员撤去法租界。”
徐新启迅速抓了她的右手,用力摇撼了一下:“好!此一事我百分百配合。但我问你,这时候赶走一个对报社全部事务了如指掌又心猿意马的主编,是不是在主动给驻屯军送线索?”
蒋忆瑶的右手腾空一甩,鼓着腮帮子反驳:“你也会说他心猿意马,脚长在他身上,他要想去,你不罢免他,他照去不误。你前怕狼后怕虎,留着他的位置,倒给他时时提供报社最新动向的便利。熬一日,咱们就多一分风险,他倒是能多发一日的卖国财。”
徐新启大大地换了一口气,盯着手表默默算了一个数,这才答道:“我看呐,暂且架空他。我们立刻着手撤离,等他吃过晚饭回来,所得到的只是我们的通知。”
蒋忆瑶却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站起身一直地往下说去:“撤完了呢,还听他吩咐吗?如果听,咱们还是要往阴沟里沉船。如果不听,天天地跟他吵去吗?要有那闲工夫,不会多跑跑新闻吗?”
徐新启被逼得双手合十,做了求饶的样子:“稍安勿躁,你先听听我的分析,行吗?把王富春赶走,剩下的人资历、能力都势均力敌。那么,该选谁上来呢?我们成天在报上批评利己主义者,都到了民族危亡之际,却依然把内斗放在第一位,实在是误国误民。可我们自己呢,我们能不能首先做到自己倡议的事?”
蒋忆瑶下巴往天花板一抬,十足一副怒容:“竞争不完全等同于内斗!况且你也不能对共事多年的我们,抱如此狭隘的评价吧?”
徐新启不断地摇着头:“我不是对你们如何,我是说……凡夫俗子呀,咱们都是凡夫俗子!就说我吧,伏天里穿西装,是为身份还是为体面?”他解了一颗纽扣,现出里边的衬衣来,旧补丁上还打有新补丁。这与他人前的身份实在一比,实在过于寒酸。这里,又连说了两声“斯文扫地”。
自进门起,蒋忆瑶终于也有了接不上来的话了。
愈发激动的徐新启,索性掏心掏肺地把话说了个透:“销量第一又如何,薪水照样涨不上去。这不是社里不体恤员工之故,而是钱在账房里根本都不过夜呀!昨天进去一个,今天赎回来一个,明天再来逮一个。你也说说看,报人究竟是什么?据我看,恐怕是天下人的仇人!谈一样事,得罪一班人。管你是十年经营还是百年经营,阎王要你三更走,绝不留人到五更。大家的日子都是紧巴巴的,所以我才担忧,一旦实行起主编竞争,为生计或许会争得头破血流,我实在不愿见那样的场景。我甚至都不敢保自己的险,去夸什么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口。”
“那你就愿见王富春对驻屯军点头哈腰的样儿?”蒋忆瑶问话时并不盛气凌人,微低了眼眸,把脑袋一点点地摇着,态度已有了活络的迹象。
徐新启因也跟着放低了嗓音:“我意思先要弄明白他这个人。他若只是因生了官瘾而不敢言,那就把这尊佛请走,爱上哪里祸害就上哪里。他要是被谁策反了……”
不料想这一句又勾起蒋忆瑶的怒火,把桌子拍得砰砰直响:“那绝没有别个,一定是唐书白!”
“打狗,不能解决根本。”徐新启半边身子往桌上坐了,伸了三根手指出来,慢慢地说他的道理,“狗只是狗,肉往哪儿扔它往哪儿去,根源在狗主人那儿。解决了一个唐书白就够了吗,领事馆不会再派一个盐书白吗?所以说,要是有人在报社搞什么策反活动,就得查清楚有多少软骨头中了招,若有同流合污者必须一律地开除。现在两位老总没发话,咱们首先去罢免他,岂不打草惊蛇?”
蒋忆瑶把话听进心里去,一下倒没有准主意了:“却也有理,我就是……就是觉得和这样的人朝夕相处,实在也脏了我的眼!”
两人还没商量完,突然地有人对着办公室的门脚踹手砸,都快把他二人给吓呆了。
徐新启忙开了门,见是新来的学徒工,不免为他的冒失皱了一下眉:“紧张兮兮的,啥子事情?”
学徒工嘴一张,情不自禁哭出声来:“居留民团刚发的……”
他口中的居留民团前身正是日本租界局,握有租界的立法和行政权,受津门日本总领事馆领导。
接过来一瞧,上头大大地申斥了大公报社发布虚假报道,并限期整改。如有不从,立即查封。按声明上说,警察还会登门警示。
原来是刽子手要来了,也难怪一个新人是这样魂飞魄散的表现。
徐新启感觉头皮一阵阵发麻,从头顶心一直蔓延到下半身。转过身,嘴都张不开,只是抬手对着窗帘指去。
蒋忆瑶立刻也就知道了,上午驻屯军来得快,是因为署名“四能”的报道直接点了他们的名。而自己的文章没有直接去得罪拿枪杆子的人,因此感到愤怒的政商日侨总要先挖空心思想个由头出来才能拿人。
至于徐新启指着的窗帘,那实在是一种卑微的聪慧。因为办报而得罪的人太多,就把心思花在了研究逃生一方面。二楼的每扇窗户都挂着一副软梯和麻绳,墙上、窗框上装了铁钩子,万一有突发状况,直接就能跑。
麻绳栓了在腰间,软梯往楼下一放,全套动作早些时也练习过,只是蒋忆瑶绝没料到过她一个写妇女调查报道的,竟也能攀上时事记者的“待遇”。从某种意义看来,勉强可算作是圆了她一个梦。
徐新启一直望着她落了地,把跑路的痕迹迅速清理完毕。又冲出去首先把印刷间和资料室的牌子对换了一下,他也知道顶不了多大的用处,但比什么都不做还是要强上三分。于是又去吩咐工人由后门出入,能抬走多少台印刷机就算多少台,遇上路检就说是法租界的印刷厂收旧机器。要是宪兵队来得早,留下几个人把旧书旧报统统往印刷间门口去垒。
最值钱的印刷机有了一点转移的希望,他就急匆匆赶到大门外张望着街面上的动向。幸而方才一口回绝了蒋忆瑶预备向王富春发难的提议,他这时总还算是这里的主编,报社有难他是要担大干系的。尤其是履历上若写有散布假新闻一条罪名,是很影响他前途的。
如此一盘算,赶紧拿起电话来,请求王富春去运动居留民团的人。假认错也好,真服软也罢,总之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要能把这三天光景拖过去,等撤出了日租界,秋后再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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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故接二连三地来,虽然徐新启不许其他人去对厉凤竹胡说,但她瞧也瞧明白了。
首先是印刷厂的工人不许她出门,连在院子里透风这样的举动也不行。次日,又发现出报的时间迟了足有两个钟头。过了两天,她有意要和石初通电话,依然被谨慎地提醒,有事情最好是托人代转。可她的家事并不能够公开,也只得耽搁下来了。还有她的行李,别说送来,提都没人提了。她按捺不住,主动问了同事,来人竟说并不知道此事,得回去问去。
看来,蒋忆瑶失约不露面,恐怕也是遭了麻烦了。但在这种几乎与外界失联的状况下,除了干着急而外,并没有别的事可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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