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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多声息之中,只有一个浑厚的男声可以相对平静地回覆跑出来镇定场面的管事人,方才突然有人从街对面窜来,手里举着一把大砍刀。听那说话的意思不难想象到,这个转述之人正比划着双手,向店伙描述那砍刀有多么长多么利。厉凤竹因着职业习惯,忍不住要开口追问,可曾看清楚那人的长相。然而嘴巴一张,首先钻出来的却是一句口不由心的“哎呦”。两只手臂不住发麻打颤,实在使不上劲。跟着扭扭身子中段,腰向上顶时,这才恍然大悟呢。怪不得只这样一摔就闹得四肢不由己,她身上分明还压着一个大活人呢。
“喂,你没事吗?”
送到耳中的依然只是周遭的纷乱,而无半个经唐书白之口发出的字音。
这一来,许多的疑团涌入脑海,厉凤竹暂时屏蔽了外界的种种声浪。她记得刚才自己在言语上遭遇了轻薄,因此不免生出逃离之意,步子跑得飞快。唐书白跟在后头一路追,先是低声地和缓地叫着,后来变得急切起来。在她一只脚登上人力车时,那喊声似乎嘶哑起来了。最后,有一股力量很突兀地截断了人力车夫抬车子的势头,天旋地转一阵翻转,才成就了眼前这个场面。
按定格的结局看,唐书白竟以一己的肉身挡在了厉凤竹之上,是拿命来守护的举动。在危机的时候,能做出此种选择,其中情谊自是不必多说了。厉凤竹向来以为这个人不过口蜜腹剑,所谓的钟情不过是一时兴起而已,如今看来却有几分真。一想之下,原本吓得惨白的脸色,又泛出一层浅浅的绯色。
在她出神呆想之时,店伙已一拥而上把人力车翻了过来,然后两个人负责搀一个,把他们二人从地上拉将起来。
唐书白苦皱着眉头,比起刚才的毫无反应稍好了些,起码会嘶嘶地哼气,以表达痛感。他抱着一只胳膊,慢慢地站直了。他的两只眼睛皱拢,望向神情呆滞的厉凤竹。因疼痛,也因担心,五官都使劲往鼻梁上挤,压出一道一道深沟一般的纹路。
金碧辉自收到禀报之后,一刻工夫不耽误,这时也下了楼来,径直上前往唐书白四肢上检查了一阵。也就是他来了,唐书白才开了金口,慢腾腾说了一句“无大碍”。
一旁的厉凤竹则还在想她心里的一篇账,任由人家有心或无意地在她身上检查。
那金碧辉见了,不能一点表示也没有,就上前盯着她呆滞的一对眼珠安抚起来:“密斯厉,密斯厉?你也没事吗?”接上,脸未掉过去,便已吩咐人上前,“快,也把密斯厉扶上我的车子。”
话音一落,一辆黑色小汽车急匆匆驶来。司机显然也知道事态严重,车子开得发飘,猛一刹车恰停在这群人跟前,可谓有惊无险。
唐书白早被前后左右四五个人服侍着送到车后座去了。当他们要以同样办法,也把厉凤竹送上去时,却被醒了神的她一把推开。两只手挡在身前,与这些人划开一道明显的界限。眼睛朝四周围警觉地不断看着,口里则连连惊呼着不要、不去。
金碧辉料她有这样大反应,一定是被吓得不轻。难免动了怜香惜玉之心,抱了拳头对着唐书白一阵打拱致歉,然而一双眼睛却是始终望着厉凤竹的。
唐书白一只手抱着后脖子,从车里艰难地探出脑袋来,眼睛自下而上地观察了厉凤竹一阵,未言先有一声叹:“也许她一个人走反而安全。”说时,把脸略转向金碧辉一点,“金经理,你应该明白我什么意思吧?你若明白,请代向领馆人员说明。”
金碧辉只一低头,便把话外音想了个通透,不免后怕地吁了一口气,摆摆手打发人去找了一辆可靠的人力车,而非东兴楼自有的车子。
稍镇定下来的厉凤竹,心里又愧又急又后怕又夹杂了一点复杂的情感,踮着脚向车里焦急地要去探望唐书白的情形。这边路灯虽很明亮,架不住金碧辉手下的人都愿跑出来表现一番,因此有许多人绕着车子站成了一个圈,把四面八方的灯光彻底挡了个严实。一直到新找的人力车上前,小汽车发动,厉凤竹也没能与唐书白对上哪怕一秒钟的眼神,更不提如何去问他好不好之类的话了。
坐上了人力车,厉凤竹依旧是把上身完全向后扭着,去看反向行驶的那辆汽车。直望到汽车成了黑点,彻底地融入了夜幕之中,她才腾出思绪来想唐书白最后说的两句话。一个人走更安全,恐怕是指着砍刀本该对着唐书白。而金碧辉换了一辆与东兴楼无瓜葛的人力车送她,更是表示着只要不沾上东兴楼,厉凤竹大概就不会再出事。
如此想来,今夜的意外是汉奸们自食苦果罢了。然而,一件本不值得同情的事,却因唐书白那舍身相救的举动而引发了变化。厉凤竹心里乱糟糟,一时无法掌控住自己的情绪。因果尽管是清楚的,可她怎么能够在这种情况依然把唐书白骂成一个十恶不赦的狗贼呢?
只这样软化了一点,又牵扯地想开去,唐书白的品行或者不至于……
不,怎么叫不至于,他连祖国都肯出卖,还要怎样才至于?!
意乱心烦之际,厉凤竹往座椅上一瘫,仰面对着夜空只管愣愣出神。她记得那些打发时间的上会写,女子在情感一方面总是脆弱的,是刀子嘴豆腐心,无论言语如何决绝,最终总也架不住一个男子持之以恒地倾诉爱慕之情。还有那些中年的家庭妇女们,每当议论起男女之情,常以过来人的姿态一概论之,无论什么样的女子都是愿意被人爱的,也都是愿意有个爱人能作伴取乐的,只要对手方不是容貌奇丑,不是身无长物,在开口示爱的一刻,此生的姻缘无疑就被那个人给套死了。
“我只是感恩,人活着就得感恩!”厉凤竹忽然坐正身子,大嚷大喊地,摆开了架势要与人谈判似的。
这种莫名的举动,可就吓坏了车夫。他是常在东兴楼门口等着做阔人生意的,因此方才的一幕,从头至尾他都瞧得分明。先前的一切与平常无异,客来客往并没有哪个特别值得注意的。
至于车夫向来不很注意出门的客,那也是有缘故的。金经理既懂得揣摩贵客的心理,又很擅长管理。他自东兴楼开张头两日,亲见到人力车夫为了拉生意在门口围堵吵闹之后,倒不似别的生意那样,吩咐打手出来平息事端,并严加警告。他只是命了柜内管事的,检点几个车子干净的车夫进店,和和气气告诉他们说,其实不单他们需要吃饭,东兴楼何尝不需要几个跑腿的呢。只要他们守规矩,等生意时能老老实实一字排开,请客人们按次序上车。若遇到以蛮力拉生意的不体面的事态,入选合作的车夫们要有相当的责任心,帮助东兴楼维持秩序。如肯合作,东兴楼每天还愿意额外多付几角赏钱,一个月下来总也不少了。这规矩由那时起,就守得很好。
说回到今晚的事,车夫们本本分分等在门外。首先见厉凤竹快步跑着出来,口里一直高喊着要坐车。她究竟是有阅历的人,尽管心里又怕又慌的紧张感前所未有,但外人在表面上看她,似乎仅仅是有急事要赶着离开的样子。
挨了墙等生意的第一辆车不紧不慢上前,第二辆车查看着情形做待命的准备。第三辆车也就是现时拉厉凤竹回家的车子,车夫在当时知道自己轮不上这趟生意,因此坐在车把头上到处乱看。只见一辆簇新的车不急不缓地经过,车身前后共装了四盏玻璃灯,上头却坐着一个外表粗犷的糙汉。
先还是慢慢而行,接近东兴楼门口时,坐车的人突然起身向后踢腿。坐凳踢开,立即现出一柄约莫二尺来长的大砍刀。而唐书白自留意到一辆考究到安着崭新玻璃灯的车子上,竟坐了一个莽夫模样的人时,脸色就是一变。脚步加重加快,嗓门跟着提高,想把厉凤竹给拦下来。
也多亏了唐书白疑心重而反应快,因为以车夫这旁观人的观察而论,他呼喊着飞腿踢倒人力车的那一瞬,比歹人拔刀的动作略早那么一丁点,真可谓眨眼即逝。砍刀举在半空预备蓄力时,唐书白已完全够住了厉凤竹下半截身子,使了全力要去覆住她身体的要害。而砍刀猛地向下劈时,那翻转的人力车已经完全挡住了他二人。
车夫不免担心,自己拉的这位太太可能受了刺激,或者需要改道去医院。因就拉到路边停了,转过身去问她意向如何。
厉凤竹眼皮子吃力地撑开,一双手始终抓在胸前不放,以极虚弱的声音说道:“医院,医院嘛……算了,我……还是去法租界吧。”她心里深知,现在紧要的症状不在肉身上,去检查恐怕没多大意义,不过徒增周遭亲友的负担罢了。
做了东兴楼多年的生意,车夫是很知趣的,他知道这里往来的都是怎样的客,也知道这些人的杀身之祸是怎样来的。所以,对于厉凤竹的顾虑,车夫有他自己个儿的一番理解,他以为这也是个没骨气的人,要依附日本人发财呢。于是,也不再问什么伤情了,拉起车子毫无犹豫向着法租界跑。他们什么都懂,只是不会说漂亮话,偶有一两个嘴皮子溜的也没用,受压迫的人说话是没有分量的。因此,他们习惯了对投日分子保持沉默,甚至忍恨来靠这些二鬼子赏的钱养活一家老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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