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七章

    风雪飘扬在天际、在城中。

    雪花从敞开的窗口飘进落进夏侯家粮行的二楼也落在一个男人的肩头。他站在窗前不畏风冷雪寒静静的矗立不动看着大雪之中那纤弱的身影愈走愈远。

    他看着她离去清朗的面目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星眸在她踏出夏侯府后才卸下重重伪装泄漏出五内俱焚的剧痛。

    管事走上二楼来到他身后还用手擦去泪痕哽咽的开口。

    「虎爷夫人已经离开了。」

    「一切都安排好了?」夏侯寅没有回头仍注视着雪地里她逐渐消没的背影。

    「是。」

    「派人跟上。」

    「已经跟上了。」

    「别让她出事。」

    「知道了。」

    始终站在角落的董洁神情不舍眼里也有泪。她望着窗外心痛如绞终于鼓起勇气怯生生的问:「虎爷真的非得这么做吗?」

    这段时日以来夏侯寅的吩咐她全数照做不曾质疑。但今天晚上当画眉真的离去时她几乎无法承受心中的自责。「虎爷或许您现在追上去跟夫人解释清楚就还来得及……」

    「不」夏侯寅摇头「来不及了。」

    只要能保住画眉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这些日子以来他也的确是无所不用其极。他太了解她也太懂得她知道该怎么做最能让她心寒、最能让她心痛、最能让她心死……

    曾经他想将她护卫在怀中一生一世。

    但是如今当他的胸怀已不再安全他别无选择只能狠下心用尽所有方式逼得她离开。

    风雪飘扬一阵又一阵。

    夏侯寅的肩头堆了一层薄雪冰冷的雪水被他的体温融化浸透黑色的衣裳。寒风刺骨而他就这么站在原处专注的注视着、远望着直到画眉的身影消失在大雪之中再也看不见。

    然后他握紧双拳表情森冷的转身大步离开窗口。

    她走了。

    而他还有一场恶战要打。

    深夜。

    码头旁的驿站里寂静无声画眉独自一人坐在大厅角落静默得仿佛要融入夜色中。

    驿站虽然简陋但是关上门窗后还能遮蔽风雪大厅中央烧着炉火让留宿的旅人们取暖。

    大部分的商旅身旁都堆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只有画眉孑然一身。

    她所有的行李就是怀里那封休书、一枝含苞待放的梅枝以及手中的船票。

    温暖的烛火照亮船票上的字迹与商印目的地是她出嫁之前所居住的那座城。

    夏侯寅不愧是个商人不但平日里头打点来往商家时花费银两绝不手软就连打她这个下堂妻他也没有吝啬。虽说那一万两银票她并没有收下但是细看手中的船票就可知道他在这方面也是砸下重金。

    这张票可是整条运河上最顶级的北云商队的船票所买的舱房也是整艘船中最舒适、最豪华的船上甚至还有小厮与丫鬟随时关照旅客的需求照料三餐饮食。

    他所买的也是船期最近的船票。

    看得出来夏侯寅的确是迫不及待希望她快快离开凤城。只要坐上那艘商船不到十天的光景她就能回到娘家。

    画眉反覆看着船票从深夜到了天明。

    天亮之后雪仍未停驿站逐渐热闹了起来停在码头旁的一排商船传来响亮的吆喝声船员们忙着把货物从岸上扛入舱内。

    驿站外头聚集了不少小贩卖着热呼呼的吃食食物的香气飘进驿站里商旅们一个个醒来。

    有的就提了行李到外头光顾小贩在临时搭的棚下喝碗热腾腾的粥。有的则是从行囊里拿出干粮吃着等填饱了肚子就准备搭船出。

    年关将近返乡的商旅不少为了赚饱荷包过年期间商船照样航行码头上人来人往甚至比平时更繁忙地上的积雪都被人们踏成了冰。

    画眉拿着船票找到了船队靠着船员的指点找到了在码头旁、小棚下正拿着毛笔、捧着册子忙着点货的船老板。

    瞧见那张船票船老板双眼亮立刻知道是贵客来了连忙搁下笔迎上前来亲自接待。

    「这位夫人请在这里稍待一会儿等船舱里整理好我就派人护送夫人上船。」他笑容满面殷勤的说着还回头吆喝:「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谁拿张椅子过来。」

    「不用了。」

    「夫人您别客气天这么冷让您在这儿等着就已经是我的不对了。」他回头又喊:「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那个谁快把火炉也搬过来别让夫人冻着了。」

    「船老板不用忙了。」画眉语气平静轻声说道:「我是来退这张船票的。」船老板转过头来原本的笑脸瞬间都变成了愁容。他诚惶诚恐几乎要冒出冷汗急忙问道:「夫人是不是小的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惹恼了夫人……」

    「不是船老板请别误会了。」她淡淡的解释。「只是我想去的并不是这个地方。」

    考虑一夜之后画眉决定她不回娘家去。

    爹爹与娘亲早在她出嫁之前就已经过世如今当家的是哥哥与嫂嫂。娘家也是经商几代经营也稍有规模当初能攀得夏侯家的亲事兄嫂乐得四处张扬炫耀就怕别人不知道柳家与夏侯家成了姻亲。

    兄嫂爱面子她在娘家时就深深感受过了。如今她被夏侯寅休离兄嫂恐怕也不乐意见到她。

    船老板端详着画眉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那么请问夫人您是想去哪儿?」

    她不答反问:

    「您船队的船最远到哪里?」

    「赤阳城。」

    她听过那座城。

    那是南国最南方的一座城以气候炎热闻名因为在运河最末端又邻近海滨是南国与异国接触的窗口城内商业贸易繁荣人口有数万之多。

    那座城离她的娘家很远离凤城更远。

    「好那么就改去赤阳城。」她下定决心。

    「但是夫人去那里的是货船啊!」

    「货船就不载客吗?」

    船老板露出为难的表情。

    「货船是有载客但是……但是……」船老板欲言又止看着眼前这位虽然没有行李也没有奴仆陪伴的女子。他阅人无数一眼就看出对方肯定是富贵人家的女眷。

    「但是什么?」画眉极有耐心的问。

    「呃货船里的设备难免简陋了些怕夫人坐得不舒适。」

    「无妨。」她的语气柔和却也坚定让人无法拒绝。「只要船老板替我安排在船上有个小舱房可住三餐供食这样就够了。」

    船老板踌躇了一会儿才勉为其难的点头。「好的我这就替您安排将船票退换。」

    「多谢船老板。」

    「应该的、应该的。」船老板连声说道收下画眉递来的船票然后转身从小棚下的桌子上拿起算盘滴滴答答的算了一会儿。

    半晌之后他算得了一个数目从抽屉里取出一笔银两小心翼翼的包妥才连同新的船票一同递给画眉。「夫人这是换了船票的差额请您点一点看看是否有误。」

    她收下船票以及那包银两轻轻摇了摇头。「我信得过您。」将银两纳入袖中后她抬头问道:「请问船老板我什么时候可以登船?」

    「啊现在就可以。」船老板仍是不敢怠慢拿起桌边的伞亲自为画眉撑伞挡雪。「我这就护送夫人过去。」

    那艘货船排在码头的最后方船身巨大却毫无装饰没有华丽的外观但结实而牢靠看得出虽然航行已久仍被照顾得很好。

    货船上搭了船板连接码头岸上船员们扛着货物来来回回的忙着瞧见画眉时都露出诧异的表情。

    船老板护送着画眉登船特地跟船长的妻子嘱咐要好好的照顾又亲自带着她走下船舱去看了舱房确定舱房虽小但也洁净整齐。

    货船里的设备到底不如商船船老板倒比她还谨慎到处看了看派人下船去张罗了一些船舱里没有的用品然后才恭敬的道别。

    临走时他将伞也留下了。

    画眉在舱房里待了一会儿先取出怀里的梅枝搁进水盆里直到船身微微震动外头传来呼喝声确定货船即将启程时她才拿着那把伞走出舱房来到了甲板上。

    不论是船板或缆绳都已收起船工们各司其职虽然忙碌却也井然有序。

    巨大的货船缓缓的、缓缓的离开码头。前方不远处覆盖在白雪中的凤城也同样缓缓的、缓缓的逐渐离她远去。

    天寒地冻码头内的河面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当货船移动时把河面的薄冰撞碎碎冰在船下嘎嘎作响。

    画眉撑着伞在雪中站着看着凤城。

    然后她从衣内暗袋拿出一个荷包。荷包上头用着红色的绣线绣了精致的虎纹。

    她伸出手将手里的荷包扔出船去。精致的荷包落在碎冰上一时还沈不下去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的陷入水中被河水淹没。

    一旁船长的妻子只瞧见荷包掉下船也没瞧见是怎么掉的急呼呼的就跑来连忙喊道;

    「啊夫人您的荷包掉了!」

    「不是掉了是扔了。」画眉静静的答道。

    「是吗?就这么扔了可惜了呢!」

    「不可惜」她注视着凤城轻声回答:「它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说完她离开甲板转身走下船舱将渐渐远去的凤城以及那个落水荷包从此都抛到脑后。

    货船在大运河上航行了二十日才到达南方的赤阳城。

    虽然年节已过各行各业都已开工赤阳城里却仍嗅得出一丝丝的年味家家户户的门前贴的大红春联上头的金粉都还闪闪亮不少人忙完了年节就要准备元宵灯会灯笼行的师傅全都忙得不可开交。

    画眉下船之后就在船长妻子的介绍下找到一间不大的客栈作为暂时栖身的地方。

    她本就纤弱加上变故之后那双清澈的双眸眼里总是盈满愁云更是让人一瞧见就要心疼。不论是遇上谁都会激起旁人的保护欲急着要伸出援手尽力帮帮她。

    知道她在赤阳城里人生地不熟客栈的老板娘体恤她给了她一间最清静的客房还悄悄压低了租金。

    不但如此就连画眉的三餐老板娘也关照到了。元宵节当夜老板娘甚至还煮好了元宵亲自送到她房里来。

    房门外传来轻敲时画眉正在床榻上休息。

    这阵子她总是感觉倦连白昼里都贪睡睡得多且沈就算是醒来的时候也还是觉得累。

    就连今晚上元佳节赤阳城里处处花灯高悬花市灯如昼。人们的欢笑声从窗口流泄进来他们嬉闹着、猜着灯谜男男女女走过窗下。

    窗外热闹的节庆像是与画眉全都无关她还是在小房间里因为身体不适而虚软着。

    敲门声持续了好一会儿她才有力气撑起身子勉强走到门边替老板娘开了房门。

    门才刚打开老板娘瞧见画眉立刻就惊呼出声。

    「啊妹子啊妳脸色怎么还是这么差?」她连忙走进房里搁下那碗暖呼呼的元宵再挪动富泰的身子俐落的转过身伸手扶着画眉坐下。

    「大概是前阵子搭船一时累着了这会儿还恢复不过来吧!」画眉虚弱的笑了笑。

    「这样不行啊我瞧妳今天像是什么都没吃。」

    「大概是水土不服所以没胃口。」

    「不行多少都得吃一些不然身子会更软下去的。」老板娘猛摇头把桌上那碗元宵推到画眉面前。「我煮了些元宵妳也尝尝吧!」

    「谢谢。」

    画眉轻声道谢拿起调羹舀了一颗颗软润圆白的元宵凑到唇边却还是食不下咽。

    这阵子以来她吃得很少。

    并不是因为盘缠不够。她在船程中脱下外裳时才现外裳的暗袋里头有着一包珠宝。那些珠宝全是她在夏侯家时配戴的饰里头有一部分是她的嫁妆另一部分则是夫妻恩爱时夏侯寅买给她的礼物。

    或许是管事担心她往后的生活所以才把这包珠宝偷偷搁进她的外裳里。

    来到赤阳城之后画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送的珠宝当掉换成一笔为数可观的银两。

    严重影响她食欲的是她的身体状况。

    坐上货船离开凤城没多久她就开始呕吐不仅是进食就连喝水她都会想吐。

    她心里猜想该是自个儿太过娇贵一时之间还不习惯这种舟车劳顿、路途遥远的旅程才会晕吐得这么厉害。

    谁知道下了船之后呕吐的状况非但没有减轻反倒更严重了。

    闻着食物的香气她才喝了一小口甜汤甚至连元宵都还没吞下肚那种熟悉的感觉再度涌了上来温温的液体从胃部窜出。

    她只来得及推开汤碗接着就弯下身难受的开始呕着呕出了那口甜汤空虚的胃部还不肯放过她一阵阵的痉挛逼着她呕了好一会儿才稍稍平息下来。

    「来先擦擦嘴。」老板娘守在一旁满脸担忧急着递上毛巾。「等会儿再漱个口才会清爽些。」

    虚弱不已的画眉伸出微颤的小手接过毛巾看见桌上那碗被她打翻的元宵。

    「真抱歉浪费了姊姊的好意。」

    「唉呀这么客气做什么?只不过是一碗元宵嘛楼下还有一大锅呢!」

    画眉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

    老板娘那张圆呼呼的脸则凑到她的面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愈看愈是眉头深锁着。

    「不过妹子啊妳吐成这样实在不像是水土不服。」老板娘顿了一下虽然猜出了个底却又不好明说。「我看妳明天还是去让大夫瞧瞧吧!」

    「姊姊不用了……」

    「好吧我把大夫请回来让他来瞧瞧妳。」

    画眉叹了一口气总算体会到南方人的热情以及固执。看来无论如何她明日非得去看诊不可了。

    「还是我去吧!」她挤出微笑。「出门走走也好。」

    「对啊对啊那大夫的药铺子就在隔壁街不但人长得斯文俊秀医术也好得很呢!」老板娘热心推荐着。「妳啊明天一早出了客栈就往左走走到了前头那间茶水铺子再右转走几步路后就可以瞧见了。」

    「谢谢姊姊。」

    有了这么详细的指引以及这么热情的「推荐人」画眉实在是推辞不了。第二天她强撑着倦累的身子在老板娘的注目下走出客栈大门。

    药铺子的确就在隔壁街路途极近。

    但是就算这么近的路程对现在的画眉来说都是一种负担。好不容易走到药铺子时她已经脸色白全身冷汗直流了。

    一个长相斯文的青年站在药铺子里头正在低头抓药无意中一抬头瞧见了摇摇欲坠的画眉立刻大惊失色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出来扶着她进药铺子。

    「夫人您还好吧?」

    虚弱不已的她听见这个问题还是忍不住弯唇。

    「不好。」

    「啊是是是……」知道说错话那青年有些尴尬。

    「我是来看大夫的。」

    「我就是大夫。」青年连忙说道。

    画眉有些诧异。

    她倒是没想到备受老板娘推崇的大夫竟会如此年轻。看他的样貌年龄应该与她相仿。

    「夫人请到这边来。」青年起身领着她在一张桌边坐下。「请伸出手来容在下把脉。」他拿出一个半新不旧的枕枕中央已经凹陷看得出他生意兴隆。

    画眉将手腕搁置在枕上。

    「夫人最近觉得哪里不舒服?」青年一边替她把脉一边询问道不望端详她的气色。

    「说不上哪里不舒服。只是倦累时常呕吐几乎无法进食。」

    「这情况有多久了?」

    「将近一个月。」

    青年点了点头。「另一只手也请伸出来。」

    画眉依言而做。

    青年探着她的脉象表情慎重半晌之后才露出笑容。「恭喜夫人您是有喜了!」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有……有……有喜?」她重复这两个字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没错从脉象看来夫人该是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了。」青年笑着说道还说了一句:「尊夫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丈夫上个月就死了。」她面无表情的回答。

    青年再度露出尴尬的表情。

    「呃……那……那……那夫人您更要好好照顾身子。」他离开座位到了药铺子前抓了几帖的药用纸包仔细包妥然后扎上细麻绳才亲手交给画眉。「这是安胎的药。夫人气虚体弱这阵子更要好好调养这些药请早晚煎服不可中断。」

    画眉点了点头拿出诊金搁在桌上然后提着那几包安胎药如游魂般走出了药铺子。

    她脸色惨白如在飘荡般慢慢的走回客栈而后无声无息的走上楼回到客房里头。

    怀孕了。

    她怀孕了。

    她竟然在此时此刻怀孕了!

    成亲数年他们都想要孩子注生娘娘却迟迟没为他们送子来他甚至还用这个理由休了她让另一个女人取代了她的位置。

    如今直到她被休后她这才现肚子里有了夏侯寅的骨肉。

    画眉的双手轻覆着小腹那儿仍然平坦看不出怀孕的迹象。她虚弱的闭上眼睛倒卧在床榻上覆在小腹上的手没有挪开。

    如果是个女孩该会是像她。如果是个男孩肯定就会像是他──那个她曾经深爱过如今却不愿提及、不愿想起、不愿梦见的男人。

    孩子会有他的眼、他的眉、他的鼻……

    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

    她抱着小腹蜷缩着瘦弱的身子独自卧在这极南之城一间小客栈的客房里身旁没有半个熟识的人。

    二胡的音乐从窗外传来伴随着从远处飘来的歌声歌声凄婉一句一句都像是敲在她心上。

    娘怀儿一个月不知不觉娘怀儿两个月才知其情

    娘怀儿三个月饮食无味娘怀儿四个月四肢无力

    娘怀儿五个月头晕目眩娘怀儿六个月提心吊胆

    娘怀儿七个月身重如山娘怀儿八个月不敢笑言

    娘怀儿九个月寸步难前娘怀儿十个月才离娘怀。

    歌声唱着唱着倒卧在床榻上的她将身子蜷缩得更紧。某种积压已久的情绪在此时此刻终于再也强忍不住她抱紧小腹自制崩溃一串热泪终于流出眼眶落在枕巾上。

    这泪仿佛止不住一串又一串的落下像是断了线的珍珠。

    这是她被休之后度落泪哭泣。

    无声的哭泣伴随着窗外的歌声久久没有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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