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山有几处瀑布,可惜如今枯水期,没有“洒木跳微沫,冲崖作怒湍”的壮丽。

    许敬宗所在的寨子是一处向阳的山麓,山坳下清澈的小溪环绕,在秋日的阳光照拂下,波光粼粼。

    山坡上种着不知多少棵荔枝,树干粗壮、枝冠如盖,都是许多年的老树。

    每一棵树下都挖沟渠沤肥,可见农人的勤快。

    七郎见到许敬宗的一瞬间,险些认不出来。

    曾经衣食住行无一不精的许侍郎,穿着不合身的粗麻衣、卷着两条裤腿,花白的头发随意地绑在头顶,脸上、手上粗糙的沟壑,写满了沧桑。

    “许敬宗,别来无恙?”七郎迅速回过神,淡淡地问道。

    许敬宗放下手中的锄头,自嘲地笑了笑……无恙?

    你别来我就无恙。

    其实他有更好的衣服,但知道赵都督来者不善,故意让自己显得更落魄。

    “拜都督所赐,我就这样了。本以为此生再难相见,没想到你也来了,可喜可贺。”许敬宗潦草地行了一礼,语气中带着怨愤。

    随从喝了一声“无礼”!

    七郎摆了摆手,示意“无妨”,笑道:“他乡遇故知,确实可喜可贺……只有你在这里?尊夫人和令郎如何不见?”

    那两个人,才是他跟许敬宗结仇的罪魁祸首。

    许敬宗微微皱眉:“我妻子在来的路上就没了,我那小儿子,来的第二年得了水蛊,熬了一年也走了。”

    “出嫁的女儿受我连累,或是与我断绝关系,或是抑郁而终。子孙离散至此,赵郎可满意?”

    七郎神色淡了淡:“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与我何干?”

    你妻子让人刺杀我的时候,没考虑过后果。

    难道我这受害人,还应该内疚?

    七郎今日来可不是叙旧的,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开门见山道:“你应该知道我今日为何而来。”

    许敬宗看了七郎一眼,背负着双手,朝溪边走去:“赵都督随我来。”

    七郎笑了笑,让侍卫留在原地,跟着走上去。

    他倒想听听,老许是辩解呢,还是主动招供?

    许敬宗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沾满泥土的双脚随意地浸在冰凉的溪水中:“溪中有小鱼,会啄足底老皮,感觉酥麻有趣,都督可要试一试?”

    七郎摇了摇头。

    这溪水下游还有人家,岂不是喝老许的洗脚水?

    许敬宗望着闪耀着金光的溪水,沉稳地说:“都督在大庾岭遇袭,此次来必定是认为刺与老朽有关。”

    “我斗胆说一句,想要都督死的人,岭南处处都是,就是江南、长安都不少,都督防得了几个?”

    七郎望着不远处郁郁葱葱的山林:“防得了一个是一个。”

    许敬宗笑道:“今日在这溪边,我也想都督死,然后埋到荔枝树下沤肥,或沉到瀑布下的深潭里喂鱼……”

    他小心观察着七郎神色变化,接着说:“我幻想着都督的一百种死法,也奈你不何!甚至我的老命,都在都督一念之中。”

    七郎的脸色多云转晴:“算你有自知之明。”

    许敬宗是罪人,他是大都督,随手把人杀了,朝廷谁会问责?

    “不遭人妒是庸才。那么多人恨都督,说明您是当世英雄。您这种的英雄,何必在乎小人?别说费心防备,多看一眼都是赏脸。”

    ……我是虫豸,虫豸行了吧?

    老许确实会说话,原本来兴师问罪的七郎都笑了:“你说得对。小人恨得咬牙切齿,对我有什么伤害?”

    “但你却不是一般的小人,你是许敬宗啊!纵然刺与你无关,想必你也知道什么?”

    七郎声音越来越冷:“是你自己说,还是我让你说?”

    他的语气中满满的威胁。

    许敬宗却不慌不忙,冷静地说:“既然都督问了,老朽便说一说岭南的情况。”

    这老头抬起脚,豪迈地搓着脚趾头,侃侃而谈:“岭南百越之地,峒僚出入山林、以部族散聚,官府无法编户造籍,更别提推行‘均田令’、‘租庸调之制’。”

    均田令分田,配套租庸调制收税赋。

    “因此,官府也难以管控这些峒僚,不时有僚人作乱。”

    他说的是实情,七郎微微皱眉,没有打断。

    许敬宗朗声道:“都督经略一方,必定励精图治。都督想开盐田,用盐招募峒僚下山,但下山之后,该如何安置?”

    “我有一个想法,请您斟酌。”

    “广州商贾繁盛,都督府每年放出一定的‘包榷状’,以扑买的方式,让各地商贾价高者得。商贾得到包榷状,自会雇佣僚人种植瓜果、稻米,所得不必再交税。”

    他又细细讲解操作方式。

    七郎听明白,“包榷状”相当于承包合同,“扑买”就是承包。

    官府卖出“包榷状”,相当于预收税;

    而商贾不必再交税,种植越多收获越多,自然会想方设法招募僚人下山。

    僚人下山垦田种植,有了稳定的收入,日常所需的盐、药也可以源源不断的获得。

    “僚人习惯了种植,过惯好日子,当然不愿意再去山林过苦日子,如此就能归顺王化。从此道德远覃,四夷从化!”

    “如此三方获利,赵都督就可以“垂拱而治”,不必劳心费力。”

    许敬宗朗声说完,搓脚趾的动作加快,不安地等待七郎的回应。

    七郎认真地凝视着许敬宗,这可真是让岭南长治久安的良策!

    老许真是宰相之才!

    见赵都督不说话,许敬宗接着说:“都督的盐田若要自己招募盐工、自己销售,还得寻可靠的人手。都督府可以放出盐的‘包榷状’,提供新晒盐法,让盐商生产!”

    “岭南原本的盐品质不好,都督的盐一出,必定抢占市场。不必嘱咐,盐商都会对新盐法保密!”

    为了活命,他也是很用心了。

    七郎满脸赞叹。

    “盐引”!

    盐的包榷状,不就是“盐引”?

    几百年后才出现的盐引制,从许敬宗口中说了出来!

    包榷状预收税,代替租庸调制、引僚人下山;

    盐引不仅岭南可用,沿海各地都可通行,官府以此扩大财政收入。

    “许敬宗,你可真是个人才!”

    七郎心情有些激动,想到了岭南繁华兴奋的愿景,连追问刺都忘了。

    岭南的罪人中,最大的人才就是许敬宗!

    原本历史上的中书令!

    两代帝王明知这是个小人,却都舍不得不用的人才!

    七郎明白,许敬宗对他说这番话,不是为了卖弄才学,而是为了保命。

    他这个大牢头,应该捡这个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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