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郎进入了充满哲学的贤者时间。

    许敬宗对自己的恨意毫无掩饰,甚至想出了埋在荔枝树下沤肥这么残忍的死法……

    但亦正如许敬宗所说,虫豸的恨意是无关紧要的。

    秋日温暖的阳光下,小溪旁两人沉默,只听见溪流的哗啦啦声和山上的鸟鸣声。

    岁月静好。

    许敬宗抠脚的速度加快,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安。

    他研究了很久,还是想不明白赵全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此人会如何抉择。

    许敬宗下意识地把手指伸到鼻孔下……

    “大庾岭刺的幕后指使是谁?”七郎冷不丁地问。

    许敬宗的手顿住,怎么还揪着这个问题不放?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

    “都督是介意僚人老幼妇孺被灭口?”许敬宗按照自己对七郎的了解,谨慎答道:“那一伙人常在大庾岭劫道,杀人越货,纵使老幼亦不无辜。”

    “赵都督,我知道你是个君子,是英雄好汉。你若只做一个大将军,可以快意恩仇。”

    “但你不仅仅想做将军,你想位极人臣!”

    许敬宗的语气充满了笃定。

    为了保命,这些日子他反复琢磨赵郎。

    自以为对赵郎的了解,比对自家死去的婆娘还多。

    七郎的脸色变了又变,突然拔出刀架在许敬宗的脖子上:“我差一点就被你说服了!但我一想到,有人暗戳戳的算计我的命,就觉得很烦躁。”

    “一烦躁就想杀人,你说如何是好?”

    许敬宗吓了一跳,心中呐喊:……不如何!你个说翻脸就翻脸的老阴阳师!

    他盯着七郎,心一横说道:“都督一定要穷根问底,那我就招了!是,是我请人刺杀你!你害我沦落至此,难道我不该恨吗?”

    “我只恨你命大!杀不死你!”

    “但是都督,你杀了我除了一刻快意,又有何好处?”

    七郎接着问:“除了你,还有谁?投石机从何而来?”

    许敬宗冷笑:“都督心中有数,何必问我?”

    冯智戣正在荔枝树下探头探脑,焦灼地看着这边呢!

    赵全可以容忍冯智戣,就证明他是个知道利益轻重的人。

    宝刀反射着阳光,如此刺眼。

    七郎猛地收刀回鞘,盯着许敬宗:“你很好,继续说。”

    许敬宗的后背已是密密麻麻的冷汗,心却放下一半,命大约保住了。

    “都督必定位极人臣,朝堂上下岂能没有敌对之人?若全是你的亲友,皇帝也不能允许。”

    “您被贬岭南,是得罪了太尉。倘若皇帝对太尉既往不咎,你还能逼着一定要报仇吗?”

    “我对您恨之入骨。可如今你若给我机会,我亦愿为您效劳。”

    “都督,昨日的朋友,今日的路人,明日亦可成为敌人,这就是官场!”

    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七郎叹息一声,望了望悠远的天空。

    罗先生和萧大哥是他的官场领路人。可他们骨子里都是君子,也希望自己做君子。

    现在许敬宗却给他上了一堂带着脚香味的政治课。

    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在岭南的荔枝园,听一个抠脚老农讲官场。

    人生无常,莫过于此。

    七郎转过身,淡淡地问:“你有何要求?”

    许敬宗重重地松了一口气,活了!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他又活了!

    他恭敬地朝七郎行了一礼:“唯愿将来能得大赦,埋骨故乡。”

    对此时的人来说,死异乡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许敬宗老了,人老了会更怕死,担忧死后的日子。

    七郎看着许敬宗头顶的白发,说:“准了。”

    许敬宗腰弯得更深:“拜见主公。”

    七郎没有回话,大步走开……老许是宰相之才,拜自己为主公,四舍五入他就是?

    阿弥陀佛~~

    一直观望这边动静的冯智戣眼看着七郎跟许敬宗一前一后地走来,心里七上八下。

    只听七郎吩咐:“给许敬宗一匹马,我们回城!”

    许敬宗整了整衣襟,朝冯智戣淡然一笑:“冯刺史,好久不见!”

    冯智戣懵了,这是什么进展?

    两个血海深仇的人,就这样一笑泯恩仇?

    中原人套路深,不怪他想不明白。

    七郎出城一趟,带回一条大鱼,惊呆了各方看。

    董月明先是一怔,很快回过神来:“阿全,你变了。”

    若是以前的七郎,哪里会允许许敬宗说这么多?

    有仇当场就报了。

    七郎坐在廊下,揉了揉眉心:“我竟然觉得他说得很对,我若容忍不了他,将来如何容忍各方政敌?”

    “官场没有非黑即白,忍常人所不能忍,才能走得更高。”

    “搞政治的,心都脏……月明,我脏了,你嫌不嫌弃我?”

    董月明优雅地翻了个白眼。

    李敬业听说此事,百忙之中赶到许敬宗住的宅院,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圈:“你就是许敬宗?派人刺杀赵叔父的就是你?”

    许敬宗平静地说:“是我。”

    李敬业拔出剑:“速速来与我一战!”

    许敬宗叹气:“李大郎,我跟令祖父相识多年,你幼年时,我亦见过你……当时看你是个聪明伶俐的郎君。”

    李敬业:“……你骂我长蠢了?”

    咦?

    没完全蠢?

    许敬宗说:“你是英国公嫡长孙,入北衙六军,有大好前程;若想边疆效力,亦可投入令叔李思文麾下,为何要跟随赵全?”

    李敬业仰头说:“你不懂。”

    我为什么要跟你解释?

    只要不出意外,他将来可以继承英国公的爵位,哪里缺前程?

    但赵叔父是他仰慕的英雄,跟着赵叔父灭一个国,此生无憾。

    从许敬宗这里扬长而去,李敬业告诉七郎:“叔父,许敬宗不是好人,你一定要防备他!他竟然说我蠢!”

    七郎安慰:“那他确实太坏了!贤侄目光长远,哪里是他能想到的!”

    “还是叔父懂我!”李敬业很感动。

    赵叔父如此识货,他就是累死也值了!

    收一个罪人为随从,原本是无关紧要的事,但因为这个人的身份,七郎还是给皇帝写了一封信。

    非奏折,而是一封闲话家常的信。

    从他在岭南的各种见闻,到藩坊的繁华,甚至提到要想办法给皇帝送荔枝,最后才顺口提了种荔枝的许敬宗。

    “看他年老可怜,不让他再劳作,放他入城做些书吏杂事。”

    除此之外,最重要的当然是拍马屁。

    许敬宗怎么拍他的,他就变本加厉地拍皇帝。

    这封信洋洋洒洒写了近一万字,皇帝津津有味地看完,对岭南的风土人情都有了解,至于许敬宗……

    文采不错,留给赵郎写文章吧!

    皇帝觉得赵全夸他夸得通体舒泰,这么好的信当然要给旁人欣赏,首当其冲的就是随侍的起居郎。

    起居郎眼泪都要掉下来。

    他负责记录皇帝的起居注,要详尽具体、可靠真实。

    这么长的马屁信,他自然不能当着皇帝的面誊抄完,还得带回去加班。

    ……也不知赵大都督哪来那么多不重样的花式马屁?

    再说,这样的信他真的要抄进起居注,将来载入史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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